知是否还来得及相救钟姑娘?我这当儿是去大理呢,还是径赴无量山?”正迟疑间,忽听得身后远远传来一声清啸。曼长激越,声振林木。黑玫瑰听得啸声,立时掉转马头,从来路奔了回去。段誉大吃一惊,忙叫:“好马儿,乖马儿,不能回去。”用力拉强要黑玫瑰转头。不料黑玫瑰的头虽被马缰拉得偏了,它身子还是笔直的向前直奔,全不听段誉的指挥。
瞬息之间,黑玫瑰已奔到了木婉清身前,直立不动。段誉哭笑不得,神色极是尴尬。木婉清道:“我曾答应过金大鹏,不伤你的性命。现下你意图叛我,私自逃走不算,还偷了我的黑玫瑰去,我答应过金大鹏的话,可从此不算数了。”段誉跳下马来,昂然道:“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给我的,我并没还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杀便杀,我段誉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用不着领谁的情。”木婉清将长剑从鞘中抽出半截,冷冷的道:“你如此大胆,难道我真的不敢杀你?你倚仗谁的势头,一再顶撞于我?”段誉道:“我对姑娘事事无愧于心,要倚仗谁的势头来了?”
木婉清两道清冷的眼光直射向他,段誉和她目光相对,毫无畏缩之意。两人相向而立,凝视半晌,唰的一声,木婉清还剑入鞘,喝道:“你去吧!你的脑袋暂且寄存在你脖子上,几时姑娘高兴,随时来取。”段誉本已拼着必死之心,没料到她竟会放过自己,一怔之下,一句也不多说,径自一跛一拐的去了。木婉清瞧着他的背逐渐远去,心想:“如此倔强的男子,当真是天下少见。多少武功高强的人物,在我面前吓得魂不附体,这小子竟是半点也不害怕。”
段誉走出数十丈,仍不听见马蹄之声,回头一望,只见木婉清兀自怔怔的站着出神,心想:“多半她又在想什么歹毒主意,像猫耍耗子般,要将我戏弄个够,这才杀我。好吧,反正我也逃不了,一切只好由她。”哪知他越走越远,始终没听到木婉清骑马追来,他连走几条岔道,这才渐渐放心,他心下稍宽,头脸手足擦破处便痛将起来,自言自语道:“唉,这位姑娘脾气如此古怪,说不定父母双亡,一生遭逢过无数不幸之事。也说不定她相貌丑陋无比,以致不肯以面目示人,倒也是个可怜之人。”心下寻思:“我如徒步而往,只怕没到大理,就已毒发而死了。钟姑娘苦待救援,度日如年,她如见我既不回去,她父亲又不来相救,只道我没给她送信。好歹我得赶到无量山去,和她死在一块,好教她知道我不负之意。”
心意已决,当即辨明方向,迈开大步,赶向无量山去。这澜沧江畔荒凉已极,连走数十里也不见人烟。这一日他唯有采些野果充饥,晚间便在山坳中干燥处乱睡了一觉。第二日午后,重渡澜沧江,将近黄昏,到了一个小市镇上。他怀中所携银两,早在湖中漩涡内失去。自顾全身衣衫破烂不堪,肚中又十分饥饿,想起帽上所镶的一块碧玉,乃是极贵重之物,于是扯了下来,拿到镇上唯一的一家米店去求售。米店本不是售玉之所,但这镇上只有这家米店较大,那店主见他气概轩昂,倒也不敢小觑了,只是不识得宝玉的珍贵,只肯出三两银子相购。段誉也不理会,取了三两银子,到饭铺中吃了个饱,想去买套衣巾,这小镇上却无沽衣之肆。正为难间,忽见饭铺旁的一块空地之上晒着两腚黑布。
突然之间,段誉心念一动,记起钟夫人要冒充“香药叉木婉清”的名字去救女儿的事来,寻思:“我何不扮泼辣婆娘,去吓司空玄一吓?最多不成功,左右仍是个死。倘若能吓倒司空玄岂不妙哉!”他是少年人的心性,想到干便干,当下使八钱银子买了一腚布,借了剪刀针线,在饭铺的后院中裁剪缝缀起来,他生平只会读书写字,手中拿了这枚针,当真是沉重之极,好在他也不是真的要缝什么衣服,只将黑布裹在身上,密密层层的全身遮没,哪里多了,便剪去一块,哪里露出空隙,便缝上几针。如此忙得满头大汗,饭铺中人也不理他,天色一黑,自行去睡了,段誉仍在院子中缝个不休。
缝到初更时分,段誉自觉大功告成,将这件布袋套在身上,居然也没露出半点肌肤,一对黑布手套也是粗具规模,总算十根手指能各自分开。他心下十分得意,将这套黑衣套在身上,回忆木婉清那冷冰冰的声响语调,逼尖了嗓子试说几句,自知决计不像,但想司空玄未必听见过木婉清亲口说话,反正是大胆妄为,像不像也顾不得了。又想木婉清身上尚有一柄长剑,但自己不会使兵刃,少一件东西便少一分破绽。当下一切就绪,盘算了几遍对付司空玄的方策,离开饭铺,便往无量山中走去。
这市镇已在无量山山脚之下,段誉乘着月色,觅路而行。走了约摸两个更次,远远望见对面山坡上繁星点点,烧着一堆堆火头,知道是神农帮驻扎之所,于是对着火光迈步而前。离中央火堆尚有数十丈时,黑暗中一人突然跃出,手中链子枪一举,喝道:“来者何人,干什么的?”段誉冷笑一声,尖着嗓子冷冷的道:“司空玄呢?叫他来见我。”那人在月光下见段誉全身裹在黑布之中,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不禁一呆,想起了近来轰传江湖的一个女魔头的形状,颤声道:“你……你是香药……”段誉怒道:“我名字是你叫得的么?”那人为“香药叉”的威名所慑,竟是不敢还嘴,战战兢兢的道:“司空帮主受了点伤,不便行动,请……请姑娘移步。”段誉手中捏了把汗,心下暗暗好笑:“我今日竟成了什么姑娘啦。”鼻中哼了一声,学的全是木婉清的神气,道:“也罢!”跟着那人身后慢慢走去。他知道脚下走得越慢,越是不易露出马脚。
到得火堆之前,只见地下横七竖八的躺了一地,均是被金灵子咬伤了的神农帮中人。钟灵手脚都被反缚在背后,一见段誉,心下大喜,呼道:“婉姊姊,你来救我啦!”司空玄这几天来苦受折磨,神智本已有些迷迷糊糊,见到段誉的模样,原已猜到是名震江湖的“香药叉”到了,听得手下人禀报,再加钟灵这一声呼叫,更无怀疑,当下支撑着站了起来,双手扶着两名帮众的肩头,说道:“在下误受蛇毒,不便行礼,姑……姑娘恕罪。”段誉尖声道:“钟姑娘是我朋友,你知不知道?”司空玄道:“在下确实不知,多有冒犯。”段誉道:“快将她放了。”
司空玄虽是震于香药叉的威名,料想自己纵然完好无恙,也不是她的敌手,但钟灵一放,若无解救金灵子蛇毒的解药,自己和帮中兄弟转眼间便得毙命,在这生死关头,便天大的事也顾不得了,说道:“姑娘可有解救这蛇毒之药?”段誉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钿盒子来,那原是钟夫人交给他之物,他在饭铺中时,已将盒中的纸片取出,拿些鱼肉饭粒捣烂了,再加些烂泥调匀,满满的装了一盒,说道:“这是‘见人就杀’钟万仇的独门解药,他肯施舍给你,真是你的造化。”说着将盒子掷在地下。
司空玄本已猜到钟灵之父便是“见人就杀”钟万仇,虽听说他逝世已久,但想来他是装死归隐,这时段誉如此说,更无疑心,忙道:“多谢姑娘,多谢钟大侠。”早有手下帮众拾起盒子,交在司空玄手中。司空玄打开盒子,闻了闻解药,但觉有些鱼腥,更有些土气,他神农帮人人是采药制药的行家,司空玄更是熟识药性,任何丸散膏丹,只须他一嗅之下,便知其中所含各种药物的品种份量。这解药是他性命之所系,如何能不加详察?一嗅之下,只觉其中并无半点药味,不由得疑心大起,问道:“请问姑娘,这解药如何用法?”段誉道:“每人服小指头儿这么一点,十二个时辰后便即去尽金灵子的毒性。你快将钟姑娘放了!”司空玄道:“是!”俯身拾起一根燃着的树枝,往段誉身上照去。
这一照之下,照见段誉身上那黑套子东拉西扯,不但缝工拙劣,简直就不成其为衣衫模样,司空玄心疑更甚,踏上一步,鼻子使劲嗅了两嗅,丝毫闻不到什么香气,心想:“江湖上传言,这香药叉身上有一股浓冽的香气,老远便能闻到,‘香药叉’的外号便由此而来。难道这人是假冒的不成?”段誉见了他的举止,知他已起疑心,心下暗自惊惶,只有硬着头皮喝道:“我叫你放了钟姑娘,你没听见么?”司空玄虽然生疑,还是不敢顶撞,低声下气的道:“木姑娘明鉴,敝帮这许多人身中蛇毒,命在旦夕,倘若钟大侠赐给的解药并无灵效,咱们岂不是人人束手待毙?非是在下不遵木姑娘的号令,不过请钟姑娘再屈驾数日,待大伙儿的蛇毒解了,咱们便即恭送钟姑娘回府,并来向木姑娘叩谢再生之德。”
段誉怒道:“那有这么啰啰嗦嗦的!我说放人,你便放人。”一转头向在钟灵身旁的一名老者喝道:“解开她的绑缚!”他心中一急,说话快了,语声中露出男子的低沉之音。那老者是个十分机灵之人,火光下看到帮主的眼色,心想:“这人不知是真是假,帮主不便开罪于她,我是帮主的下属,鲁莽一些,并无大害。倘若他是真的‘香药叉’,仍可由帮主出面道歉谢罪,总还有回旋的余地。”于是大声道:“木姑娘,要放人那也不难,姑娘先得让咱们见一见庐山真面。”段誉道:“你要见姑娘颜面,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那老者心想:“这女子本领再大,说什么也只孤身一人。咱们这里人多势众,难道还斗不过她一个单身女子?只是‘香药叉’的声名实在太大,近来武林中说得神乎其神,如若跟她说得僵了,只怕真有不测之祸,便陪笑道:“小老儿便有十条老命,也不敢得罪姑娘,咱们一直听到姑娘大名,心下仰慕得紧,甚盼姑娘露一手绝技,好让大伙儿开开眼界。”
段誉暗叫:“糟糕,糟糕!”说道:“姑娘所会的,尽是杀人的本事,这儿似乎无人可杀。”神农帮中一名贵州司舵听得不耐烦了,大声道:“你要咱们放人,总得露一手本事才成。”说着大踏步走了出来。司空玄这时疑心已到了九成,说道:“黄兄弟,你不妨向木姑娘领教领教。”这黄司舵得了帮主这句话,胆子更是大了,从背上拔下一柄大环刀,拿在手中轻轻一抖,刀上五个铁环呛啷上一阵响亮,只见他站在段誉身前躯体魁伟,一张脸上肌肉虬结甚是雄壮威风。
段誉心中暗道:“这一下出丑不打紧,只怕累得钟姑娘更早死两日。”眼见这黄司舵一脸煞气,不自禁的倒退了两步。黄司航见他脚下虚浮不隐,简直是不会武功的模样,心想她就算会一点武功,一个女子也不会强到哪里去,跟着又上前两步,大环刀在两人之间虚砍一刀,刀环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段誉只听得惊心动魄,又退了三步,背心已靠在一枝大槐树上。
这时神农帮中上下百余对眼睛,都是凝集在他身上,段誉这几步一退,男子的模样虽然不显,不会武功的底子已是暴露无遗。诸帮众许多人都窃窃私议:“这娘儿似乎武功不强。”“你知道什么!人家是真人不露相,故意装的。”“她可像是怕了黄司舵。”“咱们给她来个一拥齐上,她是双拳难敌百手。”
司空玄道:“木姑娘,你教训咱们这个黄兄弟,只不过请姑娘手下留情,点到为止,别伤了他的性命。”段誉道:“我不会什么点到为止。一动手便杀人,姓黄的,你乖乖的走开吧!”他这几句虽仍然说得傲慢非凡,语音却已发颤,泄露了他心中恐惧之情,黄司舵喝道:“随你的便,姓黄的性命原是从刀枪上捡来的。”说着竖刀一立。
段誉道:“我只须手一扬,你就没命了,我劝你还是小心点儿的好。”那黄司舵道:“姑娘请赐招。”他见段誉双足微微发抖,大环刀一招“开门见山”,向段誉前胸劈了过去,只是“香药叉”的威名实在太大,这一招乃是虚招,刀锋距段誉胸口将及五寸,右腕一抖,那刀斜斜劈去,嗤的一声,将段誉左肩黑衣削去了一片。段誉大吃一惊,他这时后心靠在槐树之上,已是再无可退,心道:“我命休矣!”叫道:“钟姑娘,你……快逃命吧!”
钟灵和木婉清相识已久,一见段誉身材、形状、言语、举止,无一与木婉清不是大异,早知他冒牌,只是没认出是谁,听他临危时一这声呼叫,失声道:“你……你是段……”只见黄司舵的一刀,又将段誉右臂的衣衫劈去了一块。他哈哈大笑道:“香药叉,姓黄的今日得罪,要瞧瞧你的花容月貌,到底是美若西施,还是丑如药叉。”旁边一名帮众笑道:“她名叫药叉,定是个药叉婆了,否则老是蒙住了脸干什么?”众人见黄司舵两刀得手,段誉手忙脚乱,不禁顾忌尽去,说话刻薄起来。众人嘲笑声中,黄司舵一招“玉龙斜飞”大环刀往段誉脸上的面幕削去。段誉急忙向后一仰,双手顺势举起,突听得砰的一声,黄司舵一个庞大的身躯往后便倒,跟着当的一声,大环刀脱手飞出数丈之外,刀上铁环呛啷啷、呛啷啷的乱响不休,看黄司舵时,只见他仰天躺在地下,额头上钉着一枝黑色短箭,一动也不动了。
神农帮中诸人大骇之下,早有两人抢将过去,一探他的鼻息,竟然已是气绝身亡。这两人素来和黄司舵情若兄弟,惊怒交集,各挺兵刃向段誉扑了过去,身子尚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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