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一晃避开,笑道:“你便是‘渔樵耕读’中的点苍山农了,是不是?”那农夫道:“不错,吃我一耙!”那钉耙拦腰横扫过去。叶二娘数日前曾见过那渔人和云中鹤相斗的身手,此刻见那点苍山农两招一过,每一招都是沉雄狠辣的劲敌,当即咯咯笑了起来,只笑得几下,那笑声突转哭声,叫道:“啊哟,大理国‘渔樵耕读’我的四个儿啊,你们短命而死,我做娘的好不伤心!黄泉路上,等一等你的亲娘叶二娘啊。”这“渔樵耕读”四人,每一个年纪都和她差相仿佛,她却自称亲娘,“我的儿啊”、“短命的心肝啊”这么叫将起来。点苍山农既悲且怒,将一柄钉耙使得呼呼风响,霎时间化成一团黄雾,将她裹在其中。
叶二娘双手抱着左子穆的幼儿山山,竟是一招也不还手,只在他钉耙之间穿来插去的闪避,点苍山农的钉耙越舞越急,始终是连她衣角也带不到半点。叶二娘的悲啼声仍是哀怨漫长,声音却渐渐响了起来。木婉清心念一动,叫道:“她是在招呼同伴。若是‘天下四恶’齐到,你们只怕抵敌不过。”便在此时,山峰之后突然飘来一阵笛声,这笛声清亮激越,调和了叶二娘的悲苦,若合符节。她哭声高扬,笛声也翻了上去,哭声倘是若断若续的有如游丝,那笛声也是飘忽无定的和她相配。木婉清暗暗惊讶:“莫非天下第一恶人到了。”
只见那樵子从腰间抽出短斧,喝道:“‘无恶不作’叶二娘果然是名不虚传,侍我‘采薪客’领教高招。”人随声到,着地攻将过去。采薪客一出手便是“盘根错节十八斧”的绝招,左一斧,右一斧的砍她下盘。叶二娘笑道:“这孩子碍手碍脚,你先将他砍死了吧。”将手中孩子往下一送,向斧头上迎将过去。采薪客吃了一惊,急忙收斧,不料叶二娘裙底一腿飞出,正中他的肩头,幸好他躯体粗壮,挨了这一腿只是略一踉跄,并未受伤。但叶二娘以小孩为护符,点苍山农和采薪客兵刃递将出去之时,反而大受牵制。左子穆大叫:“小心孩子!这是我的小儿,小心,小心!”
正混乱间,只听得笛声渐近,山后转出一个宽袍缓带的人来,双手持着一枝玉笛,兀自凑在嘴边吹着。木婉清见这人三绺长须,相貌甚是俊雅,尤其肤色如玉,脸孔和十根手指放在玉笛之旁,竟是一般的晶莹洁白。那书生快步上前,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神态甚是恭谨。那人口不离笛,眼光却向木婉清飘来。木婉清心道:“原来这人和渔樵耕读乃是一路。”那人一面吹笛,一面缓步向正自激斗的三人走去。采薪客短斧挥舞,点苍山农钉耙砸打,那人恍若未见,猛地里笛声高入云端,震得各人耳鼓中都是一痛。他十根手指一齐按住笛孔,鼓气一吹,玉笛尾端飞出一股劲风,向叶二娘脸上扑去。叶二娘一惊之下转脸相避,玉笛头前已指向她的咽喉。
这两下动作兔起鹘落,快得惊人,饶是叶二娘应变神速,也不禁有些手足无措,百忙中纤腰微翘,上半身硬硬生生的向后让开尺许,避开了玉笛指向咽喉中的那一点。那宽袍客右手使劲,玉笛脱身飞出,射向叶二娘的心口。到此地步,叶二娘再也不能如以前一般不用双手,将山山往地下一抛,伸手便向玉笛抓去。宽袍客大袖一挥,卷起婴儿,说道:“拿来!”伸出了左掌。叶二娘刚抓到玉笛,只觉笛上烫如红炭,热气几欲烧破她的掌心。这一下大出她意料之外,心头一动:“莫非笛上敷有毒药?”急忙撒掌放笛。宽袍客左手五指前探,抓住玉笛,顺势将笛向她肩头击了过去,同时右手大袖挥出,将山山稳稳的掷向左子穆。
他夺孩攻敌,每一招都是有如行云,潇洒自如,略无阻碍,神姿好看到了极处,似乎全不着力,但木婉清瞧在眼里,知道每一招也都是难到了极处,其间不但绝无厘毫之差,更是处处蕴蓄深厚内力。叶二娘当他接笛之时,一瞥眼间,看到他左掌掌心殷红如血,不禁一惊:“难道他已练成了武林中故老相传的朱砂手?如此说来,玉笛上并非敷有毒药,乃是他的上乘内力,烫得玉笛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来一般。”足下交差后退,轻飘飘的走上数步,笑道:“阁下武功好生了得,不意大理境内,竟有如许高人。请问尊姓大名?”
那宽袍客微微一笑,说道:“叶二娘驾临敝境,未得远迎,望乞恕罪。大理虽是国小民贫,亦当一尽地主之谊。”左子穆抱住了儿子,正自惊喜交集,蓦地里想起了一人,然转念又想:“虽与传闻中那人形貌相似,可是他如何会涉足江湖?”但仍是忍不住冲口而出:“尊驾是高……高君候么?”那宽袍客既不说是,亦不说否,问叶二娘道:“段公子安危如何,还盼见告。”叶二娘咬着下唇,冷笑道:“我不知道,便是知道,也不会说。”突然间纵身而起,向山峰飘落。宽袍客道:“且慢!”飞身追去,突然眼前金光闪动,七八件暗器连珠般掷来,嗤嗤破空,分打他头脸数处要害。宽袍客挥动玉笛,一一击落,只震得他虎口隐隐生疼,暗道:“这婆娘当真了得。”只见她一飘一晃,有如鬼魅,再也追她不上了。再瞧那些落在地下的暗器时,每一件各不相同,均是悬在小儿身上的金器银器,或为长命牌,或为小锁片。宽袍客猛地想起:“这都是被她害死的众小儿之物。此害不除,大理国中不知更将有多少小儿丧命。”
那渔人一挥钓杆,钓丝上卷着的长剑托地飞出,倒转剑柄,向左子穆飞去。左子穆伸手挽住剑柄,满脸羞惭,无言可说。那渔人转向木婉清,厉声喝道:“到底段公子怎样了?是真的为云中鹤所害么?”木婉清心想:“这些人个个武功卓绝,看来都是段郎的朋友,我还是跟他们说了实话,好一齐去那边山崖上仔细寻访。”正待开言,忽然听得半山里一人大声叫道:“木姑娘……木姑娘……你在这儿么?南海鳄神,我来了,你别害木姑娘!”宽袍客等一听,脸上都现出大喜若狂之色,一齐声道:“是公子爷!”木婉清苦候了他七日七夜,已是心力交瘁,此刻居然听到他的声音,惊喜之下,只觉眼前一黑,便即晕了过去。昏迷之中,耳边只听有人低呼:“木姑娘,木姑娘,你,你快醒来!”她神智渐复,觉得自己是躺在一人怀中,被人抱着肩背,登时便跳将起来,但随即想到:“是段郎来了。”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苦,缓缓睁开眼来,眼前一双眼睛清净如秋水,却不是段誉是谁?只听段誉喜道:“啊,你终于醒转了。”木婉清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反手一掌,重重打了他一记耳光。
第十三章 深怀厚恩
她虽打了段誉一记耳光,身子却仍是躺在他的怀里,一时无力挣扎跃起。段誉抚着自己脸颊,笑道:“你动不动便打人,世上哪有如你这般横蛮的女子?”他脸色突转阴沉,道:“南海鳄神呢?他不在这里等我么?”木婉清道:“人家已等了你七日七夜,还不够么?他走啦。”段誉登时神采焕发,大喜道:“妙极。妙极!我正好生担心。他若迫我拜他为师,那便不知如何是好了。”木婉清道:“你既不愿做他徒儿,又到这儿来干么?”段誉道:“咦!你落在他手中,我若不来,他定要为难于你,我心中何忍?”木婉清心头一甜,又道:“哼!你这人良心坏极,我恨不得一剑杀了你。干么你迟不来,早不来,等他走了,你到了帮手,这才来充好人?这七天七晚之中,你又不来寻我?”段誉叹了口气,道:“我一直为人所制,动弹不得,日夜牵挂着你,真是焦急死了,我一得脱手,立即赶来。木姑娘,你伤处痊好了么?那恶人没……没欺侮你么?”
木婉清嗔道:“我是你什么人?还是木姑娘长、木姑娘短的叫我。”段誉见她一发娇嗔,更增三分丽色,这七日来确是牵记得她好苦,双臂一紧,道:“婉清,婉清!我这样叫你好不好?”说着低下头去,待要吻她嘴唇。木婉清“啊”的一声,满脸飞红的跳将起来,道:“有旁人在这儿,你、你……怎么可以?噫!那些人呢?”四周一看,只见那宽袍客和渔樵耕读四人都已影踪不见,周围一个人也无。段誉道:“有谁在这里?是南海鳄神么?”眼光中又流露出惊恐之色。木婉清问道:“你来了有多久啦?”段誉道:“刚只一会儿。我上得峰来,见你晕倒在地,此外一个人也没有。婉清,咱们快走,莫要给南海鳄神追上来。”木婉清道:“好!”自言自语的道:“真是奇怪,怎么片刻间走得干干净净。”
忽听得岩石后一人长声吟道:“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高吟声中,转出一个人来,正是那一手持扇,一手执书的那个书生。段誉喜叫:“朱兄!”那书生将书扇放入怀中,抢前两步,揖了下去,喜道:“公子爷,天幸你安然无恙,刚才这位姑娘的这几句话,真唬得咱们魂不附体。”段誉还了—礼,道:“原来你们已见过了?你……你怎么到这儿来啦?真是巧极。”那书生微笑道:“咱四兄弟奉命来接公子爷回去,倒不是巧合。公子爷,你也忒地大胆,孤身闯荡江湖。咱们寻到了马五德家中,又赶到无量山来,这几日可教咱们担心得够了。”段誉笑道:“我也吃了不少苦头。伯父和爹爹大发脾气了,是不是?”那书生道:“那自然是很不高兴了。不过咱们出来之时,两位爷台脾气是发过了,这几日定是挂念得紧。后来善阐侯得到四大恶人同来大理的讯息,生怕公子爷撞上了他们,亲自赶了出来。”
段誉皱眉道:“什么四大恶人?高叔叔也来寻我了么?这如何过意得去?他人呢?”那书生道:“适才咱们都在这儿,高侯爷出手赶走了一个恶女人,听到公子爷的叫声,他们都放了心,命我在这儿等候公子爷。他们追踪那恶女人去了,公子爷,咱们这就回府去,免得两位爷台多有牵挂。”段誉道:“原来你……你一直是在这儿。”想到自己与木婉清言行亲密,都给他瞧见听见了,不禁满脸通红。那书生道:“适才我在岩石之后,诵读王昌龄的一首五绝,‘仗剑行千里,微躯敢一言,曾为大梁客,不负信陵恩。’寥寥二十字之中,倜傥慷慨,真乃令人倾倒。”说着从怀中取出那卷书来,正是《王昌龄集》。段誉点头道:“是了。王昌龄虽以七绝见称,五绝似非其长。但这一首果是佳作,那一首《送郭司仓》,不也绸缪雅致么?”
段誉随即高吟道:“映门准水绿,留骑主人心。明月随良椽,春潮夜夜深。”那书生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公子。”原来段誉和木婉清适才一番亲密之状,缠绵之意,那书生尽皆知闻,只是见段誉脸嫩害羞,故意用王昌龄的诗句岔开了。他所引“曾为大梁客”,自当如候嬴、朱亥一般,以死相报公子。段誉所引王昌龄这四句诗,却是表示为主人者对蜀吏深情诚厚相待。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木婉清不通诗书,心道:“这书呆子忘了身在何处,一谈到诗文,便这般津津有味。”
段誉转过身来,说道:“木……木姑娘,这位朱丹臣朱四哥,是我最好的朋友。”朱丹臣上前恭恭敬敬的行礼,说:“朱丹臣参见姑娘。”木婉清还了一礼,见他对己恭谨,心下甚喜,说道:“朱四哥,难得你这般和气,适才那几位可就凶狠得紧。”朱丹臣笑道:“我那三位兄长听到公子爷的噩耗,心下焦急,以致出言无状,姑娘恕罪则个。”心中却想:“近年来颇闻‘香药叉’的恶名,没想到竟是如此艳丽桃李的一位人物。公子爷年轻,不知江湖险恶,别要惑于美色,闹了个身败名裂。”他城府甚深,对木婉清虽是暗中戒备,脸上却是不动声色,笑嘻嘻的道:“两位爷台挂念公子,公子何不即回府去?木姑娘若无要事,也请到公子府上作客,盘桓数日。”他自忖一己之力,对付不了木婉清,而段誉听得邀她同归,想必乐意。段誉踌躇道:“我怎……怎么对伯父、爹爹说?”木婉清红晕上脸,转过了头。
朱丹臣又道:“在下听说那四大恶人武功甚高,适才善阐侯虽是逐退了叶二娘,那也是攻其无备,带着三分侥幸。公子爷千金之体,不必身处险地,咱们快些走吧。”段誉想起南海鳄神的凶恶情状,也是不寒而栗,点头道:“好,咱们就走。朱四哥,对头既然厉害,你还是去帮高叔叔吧。我陪同木姑娘回家去,”朱丹臣笑道:“好容易找到了公子爷,在下自当护送公子回府。木姑娘武功卓绝,在下早就钦仰,只是瞧姑娘神情,似乎受伤后未曾复元,途中若邂逅强敌,多有未便,还是让在下稍效棉薄的为是。”木婉清哼了一声,道:“你跟我说话,不用叽哩咕噜的掉书包,我是个山野女子,没念过书。你文绉绉的话哪,我只懂得一半。”朱丹臣笑道:“是,是!在下酸溜溜的积习难除,姑娘莫怪。”
段誉不愿就此回家,但既给朱丹臣找到了,料想不回去也是不行,只有途中徐谋脱身之计,当下三人偕行下峰。木婉清一心想问他这七日七夜之中,到底到了何处,然朱丹臣便在近旁,说话诸多不便,只有强自忍耐。朱丹臣身上携有干粮,取出来分给两人吃了。三人到得峰下,又行数里,只见大树旁系看五匹骏马,原来是采薪客等一行骑来的。朱丹臣走去牵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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