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心致志地凝视着巧林,他接续问道:“晤,一条黑狐皮的围巾?你说得详细些。他们怎么会为了围巾吵起来?”
巧林道:“那天是礼拜六,小姐披了那围巾,说要往影戏院去,刚出门,忽被先生唤住。他问伊那条围巾的来历。小姐一时羞怯,低倒了头答不出来。先生一再催逼,伊没法,才直说是钱先生送给伊的。因为先生第一次骂过钱先生以后,钱先生和小姐的交情背地里还是老样子。钱先生讨好小姐,特地买了那条狐皮围巾,在一天晚上偷偷地赠给小姐。这些事小姐原避不过我的眼。这件事给先生发觉了,气得很,立即吩咐小姐将围巾除下来。第二天礼拜天早上,钱先生又来偷偷地约小姐出去。先生看见他,将围巾丢在地上还他,大家破口闹一阵。先生立刻赶钱先生出去。这一吵就吵出昨夜的事情来!”
我插口问道:“昨夜的什么事?”
女仆向我瞧一瞧,又踌躇了一下,答道:“先生,你昨夜不是一同在场吗?
钱先生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先生竟气得发昏。这不是就因着那天的争吵弄出来的吗?“
霍桑点头道:“对,你的话不错。但昨夜客散以后,你主人的情形怎么样?”
巧林道:“他醒转来以后,就回到房里去睡,到此刻还没有下过床。”
“你怎样知道他没有下过床?”
“昨夜小姐扶他回房以后,就陪在他的床边。直到我今天天亮起来,小姐依旧陪着,眼睛可红肿了,分明一夜没有睡,并且还像哭过的样子。后来小姐回到伊自己房里,我问伊,伊告诉我果真通夜陪着伊的爸爸。”
“这话确实吗?”
“自然,这是小姐亲口对我说的。”
霍桑忽喃喃自语道:“奇怪,奇怪!”他忽低垂了头。
汽车仍在绕圈子,因着驶行得缓,轧轧声并不阻扰我们的谈话。车窗完全闭着,可是冷风还在继续袭击,霍桑皱紧了眉。有些失望,好似他先前已经假定天鹏和凶案有关,此刻听得了天鹏昨夜里没有出外,显然粉碎了他的计划。
巧林把灰绒围巾裹拢了些,又说:“先生,我的话完了,放我下车吧。我是一向不欢喜搬嘴弄舌的,这一番话,你们决不可说是我说的。”
霍桑的眼睛注视在他的鞋上,鞋尖微微地动着,似乎没有听得。这个不喜搬嘴弄舌的女子可天生着一套伶牙俐齿,人家雇用了伊,真有些危险。不过说句自私的话,这种人对于当侦探的最有助益。否则我们要探悉这里面的情由纠葛,就不能如此容易。
霍桑突然仰起头来。“巧林,你们的电话号数是不是五一一七七?”
巧林怔一怔,才道:“是的。什么意思?”
“电话箱装在哪里?楼上还是楼下?”
“楼下,就在先生卧房外面的书房里。”
“昨天电话可曾坏过?”
“没有啊。昨天白天先生打电话很多。”
“晚上也没有坏?”
“没有……晤,我记得吃酒时李姑太太也用过电话。先生,你为什么问这个?”
霍桑不理会巧林的问句,但暗暗地点着头,似乎有所会悟。我想不出他问电话的用意。
他又道:“我还要问一句。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巧林道:“除了先生小姐以外,还有三个仆人:—个是看门的老毛,一个张妈,一个是我。”
“老毛晚上可睡在门房里?”
“是。”
“你和张妈呢?”
“我们俩同房间,在楼上小姐的卧房的后面一—先生,你为什么又问这些?”
“你别管。你昨夜睡后,有没有听得什么声响?”
话题岔进了汉港,使巧林感到迷惘。伊又用白巾掩了嘴唇,膛目地摇摇头。
霍桑自顾继续问:“譬如你小姐房中有什么声音,你们可也听得见?”
“听得见的。可是昨夜完全没有声息。因为小姐全夜陪着伊的爸爸,到天亮还没有上楼。”
“你确实知道伊没有上楼?”
“确实的。要不然,伊开房门关房门的声音,我总听得。”
霍桑的两手交握着,眉峰也越发紧促,目光还看着自己的鞋尖,好似他越问越觉模糊。
一会,他向车窗外瞧一瞧,说:“好了,巧林,你回去吧。你的话我们固然可以守秘密,但是你自己也得嘴紧些。要是你自己在主人面前漏了风,那不干我们的事。”
巧林答应了。霍桑就叫车夫开回白杨路去。在一个隐僻所在停了车,放女仆下去。霍桑摸出一张钞票,向巧林的手中一塞,又和伊附耳说了几句,方才吩咐车夫开回爱文路去。
他问我道:“包朗,你不如到我的寓里去弯一弯,再送你回去。”
我答道:“很好。这件案子把我困住在迷阵中,模不着线路,正要请你解释解释。”
霍桑摇头道:“唉,你不要希望太大。包朗,老实说,我此刻正和你一样模糊;”
“真的?这女仆的话不能供给你什么线索吗?”
“不,伊的话反而增加我的疑惑。我起先因着某种情况,很怀疑天鹏和这凶案有连带关系。我们到了俞家,又得到了几个印证:第一,他吩咐仆人拒客,似乎有些心虚;第二,我知道了他住在楼下;第三,你进去谈话,他又把假话骗你。
这种种都足以证实我的推想。不料巧林的话不但不能给我一个最后的印证,却把我的原有的想法也根本摇动了!“
“你的原有的想法,可是以为昨夜俞天鹏曾到过芝山的寓里去?”
“是,我料他如此。”
“那末你以为谋杀钱芝山的就是他?”
“我敢说他至少有谋杀的企图。”
“事实上也有可能性吗?”
“有。他昨夜受辱以后,尽可能跟着钱芝山到温州路德仁里去,贿通了仆人进去行凶。”
“你确信如此?”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道:“确信虽还难说,但我在和巧林谈话以前,离确信也已不远。”
我追问道:“现在据巧林的话,俞天鹏昨夜里明明没有出去过啊。”
“就为着这一层,又使我惶惑起来。巧林既然斩钉截铁地说昨晚秀棠没有上楼,显见天鹏也没有出外的机会。若说父女俩通同,情理上又不合。”他咬着嘴唇停一停,加上一句叹唱,“唉,真困人的脑筋!”
静默中汽车把我们带到爱文路七十七号寓前。我们刚才下车,施桂已经开了门迎出来,报告里面有客人等候。
我们踏进办公室,看见来客就是侦探长汪银林。他放下了他常吸的那种又粗又黑的雪茄,堆着笑脸,向我们招呼:“唉!二位回来了!好极!天气冷得这么厉害,今天马路上又冻死了好几个人。我为着这件事劳你们俩在外面吃风受冷,委实过意不去。现在好了,这案子已经有了六七分眉目,谅来不久就可以结束哩!”
我向汪银林瞧瞧,他的神气果然很兴奋。难道他已经捷足先登,得到了什么线索?霍桑一壁将外衣脱去,一壁也诧异地瞧他。
他问道:“银林兄,你说这案子不久就可以结束?”
汪银林含笑答道:“是。现在你们请坐下来烤一会火,让我慢慢地说。”
我越发疑讶。汪银林当真已得到了某种确切的把握吗?他是不是和我们走一条路?或是他另外发见了什么新路?大家在火炉旁坐下来。汪银林便开始陈说。
他说道:“现在我先报告几句:第一,我已向各警区间过,今天日间并没有捕得什么小哈叭狗。德仁里的邻居们也说没有看见它。第二,那阿四我已经见过。
他是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似乎还老实,不像会杀人。我一再问他,他又一口说定没有得钱卖放的事。我想我们俩一定要亲自问问,已吩咐他少停到这里来一次,第三,我到上海大学去问过,只有一个姓杨一个性车的还记得钱芝山。他们都说芝山的情性太掘狭,容易翻脸,读书的成绩并不好。可是喜欢玩新剧,登过两次台,扮女角有相当成绩。他以前常常跑舞场,有时也投投稿。他有一种本领,善于讨女子们的好,不过也没有结果,不久总会给人家看破。我问起有没有特殊的冤家。他们也指不出,只说很可能有。第四,从姓车的同学的指引,我又去看过一个以前和芝山同学现在做报馆记者的陈霖春——“
我插口问道:“陈霖春可是《上海日报》馆的外勤记者?”
汪银林点头道:“正是。包先生,你也认识他?这个人很精明,观察力特别强,思想又——”
霍桑不耐烦地道:“好,好。这个人和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汪银林忙道:“自然有关系。我因着他的指点,得到了两种证据,方才确定这凶案的真凶!”
霍桑仰直了身子,把纸烟取在手中:“喔,你已经确定了那个真凶?是谁?”
汪银林吐出了一口浓烟,洋洋得意地答道:“是个女凶手:我没有料错,凶手到底是一个女子!”
“哪一个女子?”
“伊叫俞秀棠!”
七、意外消息
汪银林的揭示不能不使我们惊异。因为昨晚俞家里的事情,我们还保守着秘密,不料他也自动地和我们走上一条路来。他回头瞧着我。
“包先生,这女子你不是也认识的吗?昨晚上伊的父亲天鹏做生日,你不是也去道喜的吗?”
我点头道:“是的,当钱芝山去吵闹的时候,我也在场。不过我们正在搜寻证据。霍桑刚才说要进行的另一条线路就是这一条,因着没有把握,所以还没有和你说起过。”
汪银林道:“那末你们也早已怀疑伊?”
霍桑代替我答道:“是的。但是你可是单凭着昨夜的事情就认为秀棠是凶手?”
汪银林摇头道:“不。我还有更确切的证据。”
“什么?”
“我曾经到邮局里去查问过,知道最近和芝山通信的,就是这个俞秀棠。三天前芝山还写过一封快信给伊。伊也有回信。我得了这个消息,当初还没有成见。
后来我看见了陈霖春,问他关于钱芝山的事。他说他也正在竭力探访这案子,预备明天报上的资料。他本认识俞天鹏,很怀疑他,但他到俞家去探访的时候,被守门人拒绝了,没有见面。他所以怀疑天鹏,就因有个《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昨夜也在俞家吃寿酒,目睹亲钱芝山到天鹏家里去吵闹的事。左一萍就把这回事告诉了陈霖春。陈霖春又告诉我芝山和秀棠本来有爱情。他好几次在影剧院里见过他们俩,因为陈霖春也认识秀棠的。他还说上礼拜五他看见秀棠披过一条很精致的黑狐皮的围巾。这是霖春自己说的,并不是我先有什么暗示。因这一来,桑绶丹昨夜看见的,和谢家女人所说的那个披黑狐皮围巾的女子都有了着落。
霍先生,你想这岂不是一种可靠的证据?“
他不但走上一条路,而且还走得相当远,不过他的终究似乎是歧途。霍桑带着欣赏的神气在倾听,听完了也不发表批评。
我插嘴道:“银林兄,你可是以为桑警士所见和谢妇所说的披狐袭的女子就是俞秀棠?”
汪银林反问道:“难道还不是?”
“果真不是。你错了。”
“喂,错了?你凭什么证明我的错?”
“很多。”我想一想,又说:“第一,黑狐皮围巾是现在摩登女性的流行品,算不得特殊的证据。第二,我们知道俞秀棠在上礼拜六以前固然还有这样一条围巾,但在昨天晚上已经没有了。”
汪银林诧异道:“喔,你知道得这样详细?”
“是,这是我们从俞家方面侦查的结果。此外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异点足以证明是两个人。就是口音的不同。”
“晤?”
“谢妇说那个去办交涉的女子操杭州口音。但秀棠明明是久住在上海的,口音是本地音。虽则他们原籍是常州,可是就是杭州常州的口音也相差很远,决不至于相混。凭这种种,可见你是错误了。”我说完了瞧瞧霍桑,他似乎点一点头。
汪银林喷出了一口散乱的烟雾,抗辩地说:“你怎知道秀棠不会说杭州话?
伊为避免人家注意,也许故意变换口音。“
“不会。伊的家庭中没有说杭州话的人,并且杭州话也不容易学。”
“那末一定是那个姓谢的妇人听错的。”
“这也决不会。谢妇是杭州人。杭州人听自己的乡音,怎么会弄错?何况他们又直接交谈过?故而我敢说那个办交涉的女子决不是秀棠,是另一个钱芝山的同乡。
昨夜桑警士看见的,当然也不是伊。“
汪银林的答辩沉默了,可是他咬住了雪茄,还是悻悻然。霍桑就进行排解。
他拍着椅圈,说:“你们何必多辩?这问题最简单,有谢妇可以作证。那披黑狐裘的去办过交涉的女子是否就是俞秀棠,只顺叫伊出来辨认一下,立即可以明白。”
汪银林忽把夹着雪茄尾的手摇一摇,大声说:
本文链接:
http://m.picdg.com/44_44200/656809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