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林点点头:“正是。我们起初费尽脑力,想不出那哈叭狗怎样失踪,谁知是他自己杀死的。当他杀狗时,那狗也许叫号过一声,可知那松江妈子第二次听得的狗声,实际上也没有听错。”
霍桑问道:“那只死狗,他藏到哪里去了?你问过没有?”
汪银林道:“问过的,据他说他后来连同死丐的破衣,洗抹的毛巾,一起带到外面,丢在马路旁的阴沟里。但他在没有出门以前,先把抽屉中的信扎照片捡出来,又仔细布置了一下,装做在将睡时遇害的样于;接着他换上了女子的衣裳,披了那条狐狸围巾,以便掩蔽一部分的脸;又收拾些细软,打了一个包裹,悄悄地走出来。
因为他演过新剧,早装备好几套扮旦角的行头。他认为逃走时装扮女子比较方便些。
真刁滑,这一来果真迷乱了我们的眼!所以他穿的那套衣服和假发本是他做戏时的行头。“
我又插口说:“怪不得他的没有带出的皮包中还有一条女子的裙。”
霍桑咕噜说:“唉,真狡猾!”他嘻一嘻,“不过那条围巾并不是他演戏时的行头,是一种壁还的礼物。银林兄,他没有告诉你吗?”
银林皱皱眉,说:“不,他也说明的。因为这捞什子曾曾迷乱过我的眼睛,我曾特地问过。”
霍桑点点头:“好,诸说下去。”
“他为着完成他的阴谋,只能将金表和皮包等物暂时放弃。他出门时还只十一点三刻光景。他让电灯亮着,又将前门虚掩。他走出够仁里时,的确看见一个警士——就是桑绶丹——恰在弄口走过。他避过了警士,丢掉了死狗破衣,随即往法治路的一个名叫利远的小钱房里去过夜。第二天早晨,他就写了一封匿名信,寄到谢家,预备陷害俞天鹏。那信就是我们后来接到的。他匿伏了三天,看见今天报纸上说凶案已破,侦探们果然把俞天鹏当做真凶;他,又看见王宝球也有通同的嫌疑,更是暗暗得意。新闻上又说秀棠不日要回常州去。他的色心不死,便打发一个客钱,伙友悄悄地往俞家去打听,秀棠究竟几时动身。据那看门老毛回答,秀棠当夜就要动身。于是他算准时刻,赶列车站,预备跟上了火车,再和秀棠相见,不料就落在霍先生的圈套中。”
汪银林的叙述告一个段落。它刺破了好几个我先前索解币开的疑团。事实的经过实在太幻复,太曲折,在揭露以前,我承认我万万看不透。大家静一静。霍桑立起来开一扇窗,原因是两支纸烟一支雪茄连续地烧吸着,室中的烟雾太稠密了,简直有些窒息。一阵冷风冲进来,又卷出去,把空气滤得清洁了些。我的呼吸感到舒爽些,其实这不单是物理的原因,一部分是属于心理的。
我问道:“霍桑;这案中的疑团现在都有了归结了,可是你在什么时候才瞧破他的诡计的?”
霜桑皱眉道:“这一着提起了真难受!我们被困在迷阵中,险些儿回不出来!
不过追究主因,这错误应得由银林兄负责。“
汪银林的身子檄微一展,肥圆的脸儿也顿时涨红。
“晤?霍先生,什么错误?”
霍桑含笑道:“银林兄,你别生气。当案子发生以后,你既然觉得独个儿办不了,就应很早一些通知我们。可是这一次你偏偏违反了向例,直到检察官到了那里,医官把死尸移到了验尸所去以后,才来叫我。所以第一着错,就在我们没有瞧见尸首。那天又恰逢星期日,验尸所例不办公,也是铸成大错的一个因素。
以后几乎满盘都错,都是从这第一着错棋上发生出来的!“
汪银林搓着他的雪茄尾,嗫嚅着道:“晤,这果真是我的不是。不过我——我起初还不知轻重,以为这是一件寻常的谋杀案,我自己也许解决得下,故而踌躇了一下,不敢来惊动二位。那夏医官本来说过尸体的血迹有些异常,所以吩咐将尸体移到验尸所去仔细地检验。但是我万万想不到会是一出假戏!”
霍桑不再多辩,但点了点头,继续说:“我们因着没有瞧见尸首,以为死的果真是钱芝山,故而初步的侦查,便完全依据着虚伪的目标,从暗中摸索。唉,我委实不能宽恕我自己!”
他停一停,鼻粱上的线纹加深些,嘴里在叹气。我静默着,瞧瞧汪银林。他呆着火炉,沉了脸动也不动。
霍桑继续说:“试想我们起先所争论的凶手入门时的情形,第二次的狗叫只叫一声,狗的失踪,屋中人没有一个听得任何争斗的声响,还有把石蹬当做凶器等,在情都觉得不合常态。论理,我早就应得回头了。可是事有凑巧,我们在尸室中发现了一把裁纸刀和一双女子的足印;谢夫人又告诉我一个披狐裘的女子跟一个西装的高个子男子去办交涉的事;在上一天晚上,包朗兄又目击过芝山当众诬衅俞天鹏,我又打过电话给天鹏,竟没有回音。这种种物证和事迹都是引诱我们走上迷路的引线。后来迷路都撞了壁,那封匿名信给予我一星子微光,可是我太蠢,还不能回头。
因为我看见过芝山写的那篇没写完的论舞艺的文稿。那匿名信上有几个字的撇钩很相象。不过论文稿是钢笔,信是铅笔的草字,又故意掩饰,我还看不透。
我直到俞天鹏读那封匿名信时的连声称奇,才使我发生第一次的反省;他们父女俩的争认凶手也违离事实;王宝球的自首,才使我回过头来。自然,我不是说伊的不真实的故事,而是指伊当做证据的那张照片。照片上芝山和伊并肩站着,但芝山的身材,比宝球还略略短些。那时我借你一证,才觉得这里面发生了绝大的误点!“
霍桑又顿一顿,向我瞅了一眼,分明那句话是指我说的。汪银林也回头瞧我。
我自己还有些模糊。
霍桑又说:“包朗,你的高度不是五尺六时吗?但我看见宝球的高度,略略过些你的肩膀,和你相差有四五寸光景。芝山既然比宝球还短些,这样一比,可见那芝山的高度至多也不会过五尺。但银林兄在尸室中的地板上,明明划着五尺二寸的长度。这不是显然不符吗?虽则那照片还是一年半前摄的,但是按照生理的发育程序说,一个男子,年龄已到了二十六七,一两年中决不能增加到二寸的高度。因此之故,我便开始醒悟了,死的不是钱芝山,我们走上了歧途哩!我便急急赶到验尸所去,才知道那人实在是先冻死而后被击碎头颅的。验尸的夏医官当时也非常诧异。
他已验明死者的头发新近剪过,剪得长短不齐;尸脸上的血液也是另外涂上去的,但还不知道是人血或是动物的血。于是我就明白钱芝山本人实在没有死,只借用一个乞丐的尸首,杀了一只哈叭狗,行使他的李代桃僵的狡计!“
“唉!亏他想得出来!”我禁不住插一句。
“第二步,我就准备把钱芝山捕住,了结这件公案,以便给那父女俩和王宝球洗刷不白。可惜我还不知道他藏匿在哪里。我曾到各旅馆去调查,没有消息,因为我想不到他会扮了女子走。我也不曾到利远客栈去。我又访问谢春圃,问问芝山在上海有没有别的亲戚,也没有头绪。我预料他不会走远,便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计策;一面和报馆里商通,暂时把真相掩藏,另外假造了一段新闻;一面再和天鹏父女俩秘密接洽。我又乘空去看宝球兄妹,查问经过的实情。那时候秘幕既已揭破,他们都和我开诚布公。天鹏才告诉我匿名信的笔迹,他实在认得出是芝山的。但当时他也深信芝山已死,死人当然不会再写信,故而觉得很奇怪。我为布置周密计,特地叫天鹏往博爱医院里去暂住,又叫秀棠吩咐看门的弯背老毛,如果有人去探问秀棠动身的日期,无论那一天去问,只说当夜就要动身回常州去,”
这罗网布排以后,我虽信芝山的热恋不会消灭,一得消息,或许会投进网来。
但我还不知道几时才可以收效,心中也着实不耐。不料他竟比我更加性急,今夜里就使我们成功。那委实是非常侥幸的。“
我听了这一番解释,前后的曲折已完全明白。这件事起先既不幸走错了路,险些儿不能回头。后来的转变,我仍不能不佩服霍桑的敏悟。
汪银林又道:“还有一节,那冻死的乞丐叫什么名字,我查过一回,还没有知道。不过这一节是无关重要的。”霍桑答道:“虽然,我倒费过好一会工夫。
化装了苦力,到那班流浪群中去查问。这乞丐有两个生理特点,招风耳,尖下额。
直到今天下午,我才查明那人叫马和尚,还只二十一岁,是个‘燕子窝’的小开。
他起初不花钱地吃上了鸦片,又没职业;父亲死了,又从鸦片升级到白面。
白面的毒深入骨髓、无论什么年龄的人沾染了它,寿命不能维持到三年以上。
这马和尚大概因着冷得厉害,起先躲在街口里门楼下避风,后来受不住寒威的侵逼,终于倒在地上。“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
叹息声引出一片静默,延续到半分钟以上。汪银林就起身辞出。
我又说,“如此说,钱芝山虽然可恶,但他在法律上却没有多大处分。”
霍桑道:“是。他只杀了一只狗,毁坏了一个尸体,又有一种栽脏固害的行为。
我不知道在法律条文上他应当受怎样的罪,但这一来多少总可以处治他一下。
“他又叹一口气,站起来。”包朗,夜深了,你就住在这里吧。不过你在睡的以前,我还有一件最后的任务,不能不烦劳你。“
我问道:“什么事?”
霍桑道:“你得马上把这回串的真相草一节简短新闻。我打电话到《上海日报》馆去,叫他们立刻来接搞,以便在明天报上登出来。你总知道这一着对于俞天鹏父女的名誉很有关系。你总也愿意为朋友尽力。像俞天鹏这样有主义有思想的作家,现在找不到几个,我们应得爱护推祟。所以这一回事,我们得竭力注意,不使他的名誉上发生任何影响才好。”
我自然一口应承。但我写的新闻,二月二日星期四的早报上来不及披露,直到当天的晚报出版方才刊出,内容也充实了不少。晚报上除了我所草的一篇记载以外,另外又有一节新闻,也和这案子有关。那一位色情狂的少年曾在拘留所中企图自缢,可是没有成功。这大概是他的悔罪的觉悟吧?唉,我深深地祝祷他能够如此!
正文 灰衣人
? 更新时间:2008-4-8 10:53:00 本章字数:39450
一、雨夜枪声
我深信故老们流传下来的俗谚,有好多都是有着强固的心理根据的。譬如酒人们所颂赞的那“酒逢知己干杯少”一句,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霍桑和我都是不会饮酒的。有一次他因着多喝了几杯,竟至闹出一件笑话,我曾记过一篇《失败史的一页》;因此,霍桑平日更难得饮酒。可是也有例外。那天晚上,霍桑因着好几天没有见我,说得高兴,他竟会和我一同上万丰酒楼去小酌。
我们进酒楼时,还只七点钟光景,但谈谈说说地忘了时刻,前后足足消磨了三个多钟头。他和我虽然都没有好多酒量,可是你一杯我一盏地彼此也各喝了一斤半光景。
那时已是十二月的尽端,接连两天的细雨,阴辎满空,一抬头都是黑沉沉的,天气也越发阴寒。我们想借酒来消寒,便定意破一破例,放怀多饮几杯。并且事有凑巧,我们的隔桌上有两个白须的老者,正在上下古今地纵谈——一会儿谈到军阀们争夺叛乱,便拍桌狂骂;一会儿忽又把论题转到自由恋爱上去,又不禁声嘶脉裂。霍桑和我听了他们俩的谈话,虽不接他们的口,却彼此举了酒杯,一杯一杯地向肚子里乱送,到末了,桌子上不知不觉地排列了五六把空壶。
霍桑忽警告道:“包朗,我们可以停止了。你的脸上的色彩已经很惹目,假使再饮下去,回府后嫂夫人斥责起来,我不能负责。”
我笑道:“别取笑我。你自己的尊脸呢?也像泥塑的关帝差不多哩。”
“是,我也知道,今天我已经喝得过量了。再喝下去,万一有什么案子发生,也许要应付不下。”
“这一层你尽管放心。半夜三更,总不会再有人上门来请你探案。”
霍桑的紫红脸上现出微笑。“那倒说不定。譬如说你回家去,半路上遇到了什么剥衣的盗劫。我如果得到信息,即使再夜深些,也当然要赶来的啊。”
我也笑道:“好,好,你分明在诅咒我了!今夜里我即使遇盗,一准我自己来对付,决不再来请教你!”
霍桑笑了一笑,掏出表来看看。“好了,别再说笑话了。十点三刻哩,回去罢。”
我们付了酒钞走下万丰酒楼。霍桑准备坐车子回爱文路寓所,我却定意步行回家。我虽说借酒消寒,但多饮了几杯,身体上却反觉得有些寒凛。因此,我很想借着步行活动活动。
霍桑向我说:“我劝你还是坐车子回家罢。这几天路上不很太平,况且夜深寒而,你身上又穿着这件新做的灰鼠皮袍,怕有些靠不住呢。”
我大声笑道:“哈!你当真希望我遇见强盗吗?这个滋味我还不曾领略过,能够尝一尝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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