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金寿道:“我已问过一遍。他所说的似乎很实在。现在你不妨听他自己说。”
拘留室中关着的一个人,身材短小而肥胖,一双鼠目骨溜溜地不住转动。他的年纪约摸三十以外,身上的棉袄虽已近乎灰色,下身却穿着一条黑色的裤子,和昨夜里撞倒我的那个大汉比较,绝不相同。
倪金寿厉声道:“喂,毛三子,你把昨夜的事情再说一遍,不可有一句谎!
毛三子便胆怯地说:“昨夜十一点钟光景,我从华盛路的西面向东走,忽听得一声枪响,又见一辆空黄包车迎面奔来,和我擦身而过。同时我看见街的左边,有一个人向车审逃,一霎眼便即不见。我起先以为是什么路劫的勾当。但我向前再进了几步,忽见右边的人行道上有一个人横倒在地,他的身旁有两只皮包。我一时起了贪念,觉得左右没人,便奔上去取了皮包回身就走。”
我举起一枚食指止住他道:“你回身逃走?朝哪一面?”
那偷儿不假思索地说:“我本是从西面向东的。后来我拿了两只皮包,王新退回去,仍向西面逃。”
我点点头,觉得曹福海并不撒谎。
“唔,你说下去。”
“我回到栈房里后,把皮包打开一看,一只大皮包中都是些医生用的东西,另一只扁形的小皮包中却都是装的钞票。今天早晨桂荣又来向我借钱,我不敢把得到钞票的事告诉他,恐怕他缠绕不清,就把那只医具的皮包给了他,想不到竟因此失风。”
“那钞票有多少?”
“钞票的数目一共有五千元,但我还没有动用过一张,刚才已被你们的探伙完全搜得走了。
我回头向倪金寿瞧瞧,用眼光代替了口语,问他是不是当真有这一回事。
倪金寿领会地应道:“的确,果真有五千元。
我惊异地向金寿说:“唉!这样看,金虎臣所问起的‘东西’,谅必就是指这五千元。但罗维基带了这巨款有什么用?”
倪金寿道:“他分明要带到大江旅馆里去会见那个金虎臣。这款子的作用怎样,现在还不容易知道。”
我低声道:“你想这个人的说话可完全实在?”
那毛三子忽抢着答道:“先生,一句都没有假!这个人为什么被人打死,和那凶手是个什么人,我委实完全不知道。
我又旋转头来瞧那偷儿。“你说你曾瞧见有个人从街的左边逃向东面去。是吗?”
毛三子应道:“是。
“你看清楚那人的衣饰形状吗?”
“这个——我不大清楚——我仿佛看见那个人很长,穿的衣服好像是灰色的。
“你可曾见他的面貌?”
“也没有。那人起充好像是伏在街的对面开枪的,接着就向东奔逃。我来不及瞧见他的面孔。
毛三子的神气不像敢在倪金寿的面前弄什么把戏,不过他的所知也有限度。我问到这里,也已碰壁。我觉得这情报对于案子的真相虽说已略略接近些地,但仍没有切实的把握,还是空欢喜一场。
我走开一步,又向倪金寿道:“既然如此,这条路对于我们也没有多大助益。现在你打算从哪方面进行?”
倪金寿搔搔头,似还没有成竹,一时回答不出。正在这时,忽有一个当差的走过来报告。
“包先生,霍先生有电话给你呢。
我应了一声,赶到办公室去接话。霍桑很简单地说了一句。
“包朗,快回来,我等你一同吃中饭。这件案子已有眉目,我已经查得了一种重要线索。”
五、离合问题
我回到霍桑寓里的时候,霍桑正在他的办公室中忙着翻检那一堆堆积叠的旧报。他一见我进去,便把报纸移过一旁,先向我瞅了一眼,皱着眉头说话。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到外面去奔走?我一再对你说过,你应得静养一会才好。
“那是倪金寿叫我去的。刚才他说他已捉住了那个拿皮包的人,你又不在,故而我不能不走一趟。
霍桑略略有些注意。“嘎,他已捕住了那个劫皮包的人?有什么口供?
我坐了下来。就把即刻听得的一番说话向霍桑说了一遍。
末后,我又道:“我起先还以为这一着有解决全案的希望,不料还是渺茫得很。
霍桑沉吟了一下,答道:“唔,这也难怪你要失望。我们瞧这一点,足见那凶手是突然开枪的。他把罗维基打倒了后,马上逃走,目的并不在劫东西。
“是啊,因此之故,那人行凶的目的却更觉没有依凭。
“是,不过你也用不着太懊丧。
“现在只有把那个曹福海和那个打倒我的金虎臣二人捕住,才有水落石出的希望。”
“对。眼前你姑且宽怀些。来,我们吃饭果。”他拉了我走入餐室。
我在餐室中坐定以后,问道:“霍桑,你刚才在电话中说,你已查得了一种线索。这是什么一回事?
霍桑道:“这里面说话多呢。我们吃过了饭再谈。
我素知霍桑的脾气,每逢到了紧急的关头,他总有这种卖关干式的留难。有时他因着案情没有充分明了,不肯轻于发表,那还可以原谅,但有的时候,他明明是故意含蓄,以便在不意中发表,使我惊喜出于意外。这时候他必要等到饭后才肯说明,我相信也无非就是这个用意。我耐着性子,等到吃过了饭,彼此回进了办公室,坐到了安乐椅上,又各自烧着了支纸烟,我才打算发问。
霍桑忽先自微笑着说:“包朗,你不必性急,我来告诉你。我刚才出去已奔走了不少路。杨宝兴的情报比报纸上多不了多少,所以我又往发案地点的中华舞台里去探问昨夜的情况,但也没有多大头绪。我但知道死者卜栋仁是他们舞台里多年的老主顾。他在南市有几所市房,家里很有钱,用度也很阔。他是个坐吃惯用的‘小开式’的消费分子。他的年纪还较,面貌又非常漂亮。他诺男路蛉艘渤?得十分美丽。昨夜里他们俩忽惨遭暗杀,大家都替他们可惜。
“我既不得要领,又到县署街永贤坊卜栋仁家里去探问。我访得标仁的父亲是一个洋行买办,只有栋六一个独子。不过栋仁的婚事,父母们都不赞成,故而这小夫妇特地往杭州去结婚。后来因着亲友们的从中劝解,老夫妇才勉强允许。他们从杭州回来,昨夜才第八天。
“这节消息,我一半从他们的邻居探听出来,一半却是从南区的探员杨宝兴那里间接得来的。但卜栋仁的父亲为什么不赞成他儿子的婚姻,我们还得不到实在的情由。
我在这几句话里面仔细搜剔,实在找不出这里面有什么重要的线索。霍桑不是近乎“危词耸听”吗?我心中未免有些不耐。霍桑似已从我的容色上瞧破了我的心事,便忙着继续解释。
“包朗,耐心些啊!我就要说到本题上来了。杨宝兴曾会诉我,在那女干尸体上曾检出一拉弹子,我也见过了,那是泊郎林式的32口径弹。接着我又到总署的验尸所去,查问罗维基的尸身上是否也有弹子。我查知果真也有一弹,而且它的式样竟和那陶秀美身上的一植是同样的。因此,我才觉得这两案也许真彼此相关。这岂不是一种重要的线索?
我应遵:“‘哈,这个发现确实很重要。不过这种泊郎林式的手枪现在私卖的很多,原是很普通的。或者是偶然的巧合——”
霍桑接嘴道:“不错。若使只有这一种证据,那也许有两个的手用着同样的手枪,出于偶的巧合,那我自然也不能就假定两案有牵连的关系。但我刚才已和你推索过一回,除了这相同的枪弹以外,不是还有那凶手的形状,和发案的时间等两个要点。也同样有关合的可能吗?”
我道:“那末,你现在已断定这两件案子一定有关联吗?”
霍桑又微微摇头道:“这也不是。这一点还有矛盾,我此刻也和你一样地没有把握,不敢断定。因为从此刻所说的三个要点看,这两点虽已有互相关合的可能,但一想到这两件案子的主因,却又困人脑筋。试想罗维基一案,明明关系一种阴谋,或是有什么秘密的交易。但那卜栋仁夫妇,难道也会在密谋中预分吗?他既是一个富家的纨持儿,既不缺少金钱,也不像有什么远志,势不会和这种秘密的阴谋有关。假使没有关系,那凶手又何以在一夜之间,同时将他们杀死?这个矛盾点你可也能解释得出?”
我默想了一会,觉得这两案的被杀人物,地位各殊,确乎找不出关连的可能。
我又说道:“战者被杀的两方虽没有相互的关系,但那个凶手却和这两方面都有怨恨,故而他一口气分别把他们杀死。你想这理解可近情?”
霍桑摇头道。“不,这谁想怕也不能成立。须知一个人既然为着某一种动机实行暗杀,无论出于怨恨,或有所图谋,他的心意在一个时间内势必集中在一点。若说那人心中怀着两种不相关涉的怨恨或图谋,却在同一时间内分别实行,那是违反心理原则的。”
这句话很切情理。可是除此以外。我委实想不出别的理解。我觉得这两件案子,若合若离,若离着合,无从创白,越使人沉闷不耐。霍桑丢了烟尾,把一叠叠先前翻过的旧报重新翻阅。我不知他翻些什么,但他既全神贯注地在那里检查,我也不便惊扰,只得再消耗些纸烟,默坐着等待。
一阵子电话的铃响打破了这沉默的静境。霍桑却似乎没有听得,仍手不释报;同时他的嘴里忽发一种低微的惊呼声音。他的眼光也一眼不霎地瞧在报上,好似已查得了他所要检查的事实。他忽向我挥一挥手,似叫我代他去接电话。我依言去接,又是西区里倪金寿打来的,据说那罗维基的仆人曹福海已被人捕住。当我把这消息告诉霍桑的时候,霍桑似已检查完毕。他一边把报纸重新放好,一边显着惊喜的神气。
他答道:“那仆人已捉住了吗?很好,很好。我立刻要去听听他的说话,你再上楼去躺一躺。”
我拒绝了他的劝告,坚持着要跟他一块儿去。霍桑拗不过我,皱皱眉毛也答应了。我们就向龙大车行雇了一辆汽车。一刻钟后,我们已在警署中和倪金寿见面。倪金寿免除了会语,便很得意地向我们报告。
他道:“霍夫生,包先生,这案子的内幕已经揭破哩。
我微微一震,忙抢着问道:“可是那曹福海已经承认和凶手通同的?
倪金寿摇头道:“不是。我所说的揭破,不是凶手问题,却是犯案的主因问题。你可知道那个打倒你的金虎臣为什么事要和罗维基约会?罗维基带了五千款子出外,又有什么作用?
我呆住了回答不出,只把霎动的眼睛瞧着他。霍桑也静默地并不接口。
倪金寿接着道:“这一节我早已疑到了,并且也曾和你们两位说过。原来他们的阴谋就是私贩吗啡和哥罗因等的违禁品!
倪金寿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霍桑和我的脸上转了几转,显出一种洋洋得意的神色。霍桑仍声色不动,冷静地点点头。
他问道:“这话可是曹福海供出来的?
倪金寿道:“正是。他起初还不肯说,我用好多方法,才使他照实供出来。
霍桑道:“他对于他主人被杀的事情可也有些供词没有?”
倪金寿叹了口气,也不像说谎。
我插嘴道:“他既然绝不知情,昨夜里他又为什么逃走?”
倪金寿道:“这是他胆小。恐怕被拖累的缘故。因为他的主人平日干私贩的勾当,他是知道的;一朝查明白了,他势不能完全没有处分。故而趁个空儿便指了他的铺盖逃走。
霍桑点头道:“这也是情理中事。现在我要见见这曹福海,我要向他问一句话。
一会儿,我们已和那满面黑麻的曹福海面对面站着。这男仆看见了我,好像又惊又喜,把一种悲忧可怜的目光呆瞧着我,像要向我乞援的样子。
霍桑问道:“福海,我有一句话问你,你若能从实回答,我必设法助你,使你减轻些处分。你对你主人的被杀究竟知道些什么?
曹福海道:“先生,我实在全不知道。
“那末,你主人平日往来的人,你总知道的。
“往来的人也不多。他平日和人家交接,常在外面,难得有人到他寓里去。
“奇怪!他是当医土的,怎么会难得有人到他寓里去?
“先生,我老实说,他的诊务并不发达,除了几个熟悉的人以外,别的人来请教他的很少。
“唔,那末你可知道他有没有什么仇人?”
“先生,我也不知道。
霍桑顿了一顿,又问:“你主人不是有一个很漂亮的姓陶的女朋友的吗?
那仆人膛目道:“我却没有见过。
“可曾有一个美貌的姓卜的少年男子来看过他?”
“也没有啊。
霍桑的眉毛渐渐紧促起来。他的右手摸着自己的下颔,又低头停顿了一下:“那末,你可曾听得过你主人说起v栋仁或陶秀美的名字?”
曹福海又摇头道:“没有,我也从来没有听得过。
霍桑轻轻吐出了一口气。他旋转来向倪金寿点了点头,表示他所要问的已告一个段落。接着他便拉着我离开拘留室。他回到办公室前,不再进去,站定了和倪金寿作别。
他说:“金寿兄,这件案子虽然进展得很快,但据我测度,距离破案的时间还远。我现在另有一条线路,打算去尝试一下。如果有什么头绪,我再通知你。”他和我走出了警署的大门,又站住了向我说:“包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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