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屯溪,由皖南经赣北,到达湘东,避开大城市,越过日军封锁线,日走山径四野,
夜宿乡村茅店,跋涉山川两千余里。一个单身弱质女子,兼有三分薄颜,流落异乡,无依无
靠,所经历的艰辛困苦,一言难尽。
到了湖南衡阳,现钞用尽,便去兑换黄金,这才发现徐静山原来鱼目混珠,所给的一百
两黄金中只有十两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这个老奸巨猾,实在死有余辜!当时他给我的全
是金条,十两的九条,五两的两条,只有五两的两条是真的。他估计,当我花尽十两黄金时,
可能他也玩腻了,到那时木已成舟,我已在他掌握之中,对他也无可奈何,这个人面兽心的
家伙,用心何其毒啊!
我所剩的钱不多了,到哪里去呢?归宿无所,只感到前途渺茫。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在
旅馆里遇到一位女士,她举止阔绰,行动诡秘,但待人却十分热情,相谈之下,怜我处境,
便写了一封介绍信,署名陶鲁,叫我到衡阳松木堂投考警校。我改名映雪,经过个别考试,
就被录取,把我直接送到这里来。
当时我抱负很大,身体也很好,在军训期间,为报国恨家仇,我刻苦锻炼,不论单杠双
杠,木马吊环,以及跳越障碍,我的成绩都是名列前茅。
半年军训结束,开始重新编队,学习业务技术。这时。我认识了一个女同学,名叫何起
凤,她原在上海沦陷区担任秘密工作,被汪伪特务机关上海“七十六号”发现了,组长高礼
原为了掩护全组安全,不幸壮烈牺牲。她死里逃生,无法再在上海立足下去,由组织搭救出
境到湖南衡阳,上级保送她到这里深造。
有一天,何起凤无意中跟大家谈到去年上海发生的锄奸案件:银行襄理徐静山,忽然失
踪了,汪伪特务机关四处秘密探查,结果在上海郊区一个独立别墅的贮藏室里发现死者尸体,
存放在藤箱内。离被杀时间已经一个月了。据说被灰袋蒙住,闷棍打死,尸体已经腐烂。凶
手是同银行股长和会计的女儿……。
她说,案发后,凶手找不到,牵连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大学生,名叫周廷芳,和会计
女儿同班,同时两人非常要好,也被牵连进去。周廷芳被捕后受刑不过,趁看守人员疏忽的
时候,跳楼自杀。这个案件外间知道的极少,她是从秘密组织内部里听到的。
我听到周廷芳不幸的消息,当场晕厥过去,经急救后,苏醒过来。据医生说,可能是贫
血而引起,我顺水行舟,将计就计,声称过去患有贫血失眠症。当时被我隐瞒过去,没有引
起同学的怀疑。
不幸弄假成真,从此我天天晚上失眠,白天头晕目眩,接着食欲不振,胸口沉闷,喉痛
耳鸣,微有咳嗽。经医生x光检查。两肺上部均有阴影。学业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支持不住
病倒了。住院治疗三个月,病才转好,上级为了照顾我的身体,分配我在医院当助理员兼护
士长,管理贵重药品,工作非常轻松,全院上下同仁对我特别爱护。无奈由于心病太重,天
天失眠,总之,元气已伤,没有什么希望了……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眼里也闪出两道光,看着我,继续说:“说实话,那天晚上,
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心脏跳得非常厉害,怀疑周廷芳复活,心里万分高兴。特别是当我
临出门的时候,你怕我受冻,把军大衣被我身上。这一手温存体贴。更像周廷芳平日对我的
举动,我浑身感到无限温暖。自从见你之后,心灵稍感安慰。当时你问我家世,我想,对你
说实话吗?其中有很多暧昧之处,难于出口;不说实话吗?良心上总觉有亏。因此,只好避
而不答,原因就在这里,希望你原谅我的苦衷!”
说着,她由于心情激动,含泪欲滴,泪珠儿在月光下,晶莹闪耀,绝代幽花,凤雨飘零,
我不禁流下泪来。
我们泪眼相对,好一阵默默无言。四周寂静极了。好像万物都在为她逝去的年华和那些
无辜死去的人肃穆致哀。
我怕她伤心过度,便以鼓舞的语气对她说:“我想不到你有这样辛酸的泪史。一个女子,
在险恶的社会中,手刃仇人,为父报仇,不畏艰难险阻,冲破日军层层封锁线,为报国恨家
仇,立志勤学苦练,真不愧巾帼英雄。再加上你有一表绝世之姿,将来事业前途必定不可限
量。古人说:‘忧能伤人,’希望你千万不可过于伤感!”
她头枕石壁,以绝望的眼光看着远方。摇头叹道:“航!辜负你对我的关心,我已不行
了,我一切都完了,我的病只有我自己知道。”
“不,不!肺病并没有什么可怕,全在自己保养。历史上有很多名医,如华佗的高徒吴
普,天下名医叶天士,本草之祖李时珍,据医书所载,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患过肺病,由
于心情开朗,保养得法,他们的寿命都在七十以上,而吴普更活到九十一岁。”
她苦笑道:“你呀,太天真了,他们是天下名医,人世间能有几个?我是山村小护士,
道行肤浅,回天乏术,怎能跟他们相比呢?”说时,她不断微咳。
这时一股阴风从幽谷吹来,树影婆娑,搅碎了如梦的月光。我觉得有点凉意,便对映雪
说:“雪姐,夜深露冷,你身体羸弱,怕受不住,还是到房间里暖和暖和。”
她点头同意,站了起来,穿上军大衣,和我一起走回家去。路上,她自言自语道:“月
色皓洁,万里清光,但如此良夜还有几多呢?”她转过头对我说:“航,人生聚散无常,像
今夜这样的欢会,恐怕再也没有了。我总感到依依不舍。”
当时,我没有体会到她话中的含意,漫应道:“我俩都很年轻,还怕没有机会?”
第二天,早上七时半,我在病房里休息。护士赵飞燕飘然进来,她原名赵捷,因她体态
轻盈,外号赵飞燕。这个热情活泼的姑娘,笑脸盈盈到我床前,以开玩笑的口吻对我说:
“慈航,你真交好运!今天你动手术,上面决定,院长主刀,大姐护理,全院两张王牌全部
出动。你做好准备,马上上担架床!”声音尖蜕喷亮,像个播音员,引得大家哄堂大笑。你
一言,我一语,无非影射到我和映雪两人身上。
进了手术室,果然是院长亲临。映雪微笑相迎。动手术时,她在我床头细心调护,百般
安抚,好像慈母之对婴儿,我沉浸在爱河之中,只有甜蜜,没有痛楚。
当我从手术室回到病房,映雪随着担架进来,整理好床铺,扶我上床。怕我药性退后,
伤口会痛,特地为我预打一支麻醉剂。我向她拱手致谢,她向我作出会心的微笑。她临行之
时。还轻轻帮我盖好被子,嘱我安心休养,说完走了,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对我甜甜一笑,
这最后的笑容。至今还亲回于我的脑际。
映雪为我打的那支麻醉剂是‘鸦片酊’,不但会止痛,而且会提神,这时,我发现在邻
病床来了一个新病号,我认得是第二队同学彭思忠。
思忠见是我,便走过来向我慰问,他坐在我的床沿,跟我漫谈。此人很健谈,我也不弱,
在相谈中,我才知道他是湖南人,是前清末叶湖南“中兴”四大名将彭玉麟的曾孙。在清咸
丰年代,当太平天国时期,彭玉麟曾任长江水师提督、安徽巡抚。他说他的曾祖父既风流又
多情,自他曾祖母梅仙死后,终身不娶。曾祖父善画梅花,一幅画,一首诗,用“乱写梅花
十万枝”作为悼念亡妻的许愿。
彭思忠是来医院割痔疮的。因为他身体强壮,奉命投考空军学校,内部体检,全部合格,
不过肛门口有些外痔,所以要预先切除,以备投考。次日上午是切除痔疮的时间,思想上有
些顾虑,因此他对开刀事项询问得特别详细。
我安慰他说:“以我亲身的体验,丝毫没有痛苦。”
他安心了。
那天晚上,麻醉剂药性渐渐退了,刀口开始作痛,我久久不能入睡,感到难受。夜里,
护士赵飞燕来巡房,我告诉她创口痛得很,她便拿了安眠药给我服下。不久,我就酣然进入
梦乡。
到醒来时,快到八点了,彭思忠已经进手术室开刀去了。我刚吃过流质早餐,突然有人
大呼:“大姐自杀了!大姐自杀了”
我听后心脏暴跳,脑子轰然,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整个医院好像山崩地裂 秩序大乱,医生、护士以及轻病号,全部向西楼奔去,
整个大病房,只剩下我一个人。这真是晴天霹雳,我心头如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地动荡着。
刚刚开刀,无法起床,情况究竟怎么样呢,无从探到一点消息。我好像热锅里的蚂蚁,在那
里干着急。
过了很久,我的左床病友汪健中回来了,他哭丧着脸对我说:“慈航,你的大姐死了!
这样好的人,又年轻又漂亮,谁都料不到她会走绝路。”
我急问:“难道没有医生对她进行抢救吗?”
“我的天啦!她是吃‘一步倒’自杀的,这种烈性的毒药,和氰化钾一样,一吃下去,
马上就死。院长、医生都在那里一筹莫展,束手无策。”
一阵辛酸袭向心头,我禁不住失声痛哭。健中受到感染,眼眶也红了。
不久,大家陆续回来了。这时病房里人声嘈杂,只听到长吁短叹,还夹着护士的啜泣声,
大家议论纷纷,对死者深怀惋惜。
我拉高被头,缩在被里抽泣,想到她的温情,想到她平日对我的好处,越想越伤心,泪
水浸湿了被头。
忽然,人一鼎沸,脚步杂乱。我拉开披头一看,只见很多人蜂拥着一架担架床,走进病
房,原来抬进的是彭思忠,人多地方小,我和他的病床相靠近 真担心被碰到我的伤口。正
当紧要关头,我的同乡同学陈景平、同志华来看望我,他们马上把我的床铺抬到左边,与汪
健中病床靠拢。
人事昏迷的彭思忠被抬放床上了,他的身体好像池鱼丢在岸上,不断跳动挣扎,一会儿
便气断魂散了。助理医生吴玉璠还在作绝望的急救,爬到床上对死者进行人工呼吸。姜院长
闻声赶来,看到这种情况,知道事情不妙,摇头叹息;‘完了!完了!’他命吴玉璠下来,
悄悄告诉他这是麻醉针打进血管,药剂随血循环到心脏,把心脏麻死,无可挽救了。
吴玉璠听了,骤然色变,额上冷汗如豆,他知道自己过失杀人,所以惶惶不安。
原来今天早上彭思忠切除痔疮,主刀医师是姜院长,助理医师吴玉璠。痔疮已经切除了,
正在缝合创口的时候,突然,林映雪自杀的凶讯传来,美院长马上上楼急救,命吴玉璠接替,
继续缝合创口。
手术正在进行,谁料麻醉药性已经退尽,彭思忠负痛难当,大喊大叫,吴玉璠慌了,马
上再打一支麻醉针,心焦手乱,打错部位,扎入血管,彭思忠立刻变症,昏迷过去,终至丧
命。
救不活林映雪,又误死了彭思忠,姜院长两败俱伤,垂头丧气,只好把彭思忠尸体抬到
太平间,等待上级检查之后才收殓。同时把林映雪的尸体停放在特设的房间里,叫护士们轮
番看守。
据说映雪的尸体栩栩如生,好像睡觉一般。映雪临死之前曾经洗过澡,化过妆,把衣服
换得一身干净,同时洒了许多香水。头发经过一番整理,两鬓蓬松,留海飘拂,从头到脚,
一丝不苟。临死之前,她如此镇静沉着,视死如归。真不愧是一位奇女子。全校上下官兵师
生,都到场凭吊追悼。
下午,陈景平又来医院探我病,他是我的十年同窗好友,又是结拜兄弟。他坐在我的床
头,以责备的口吻悄悄对我说:“慈航,你太不该了!大姐临死前给你的信中已经就暴露了
她要自杀的决心,你为什么不向上级报告?”
出于意料之外的责难,我感到莫名其妙,迷惑地问:“什么信?她没有给我信呀!”
由于我的表情和平常他对我的信任,他相信我没有骗他,便叹息道:“哎,命该如此!”
接着,他告诉我,今天上午搬动我的床铺时,他看到我的枕头下露出一角粉红色的信封,感
到很奇怪,由于好奇心的驱使,趁我没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抽走了。回到寝室一看,原来是
映雪给我的一封遗书,还附一张照片。说完,他先把信笺交给我,我拆开一看,上面写着:
慈航挚友:
修书与你永别矣!提笔泪淋,心如刀绞!我生不辰,命运多舛,一出娘胎,慈母即丧;
及笄之年,严父被害;为报父仇,借重振武,手刃仇人,弃家出走;屯溪一宿,克践誓盟,
欢情未终,所夭已丧,兴尽悲来,未婚而寡,不女不妇,贻恨终身!且无端累及廷芳,无事
被捕,受刑难当,跳楼身亡。为我一人,连丧五命,红颜薄命,处处误人。
二十载风雨飘零,三个月奔波千里,人生坎坷,我身备受。从此后孤雁南飞,声断衡阳。
幸贵人指点,投考警校,勤学苦练,为报国恨家仇。岂意伤感过甚,以致肺病缠身。坐困蛮
荒之地,不能施展宏图,心灰意冷,雄心已死。
不意去岁残冬,霜天月夜,西楼一面,一见倾慕。千里情缘,牵于一线,病减三成,精
神顿来。几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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