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沈淑敏说这是沈爷爷自己的要求。那个时候，他怀里还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外孙，他的第一个小外孙，看着满山红叶映着的晚霞，对自己的女儿说：“等我百年之后，一定要长眠于此。”谁知竟一语成谶，仅仅几个月之后，他便真的要在这里与青山常伴了。

    她的包里还装着一副棋盘，是沈爷爷自己做的，他用这副棋盘赢了外公好多次。他们都来了z市，事情自然也瞒不了林鸿定，他让苏喻将棋盘和一本手抄的诗集带过去。

    “他以前最爱找我下棋，下棋的时候专注的很，不分出胜负绝对不轻易离开棋局。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嘉柔若是让他做件事情，他总会听她的......你把这本诗集也带过去，如果可以的话就同他埋在一起吧！我如今的情况，怕是不能亲自送他了......”

    那本诗集看着也有些年代了，靠近下面的线有的已经开了，封面只是一张泛黄的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写。苏喻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翻开了这本书，扉页上写着几句话：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地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赠嘉柔

    苏喻又往后面翻了翻，全是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的情意绵绵的诗句，最后一页的落款是“子沐”。嘉柔是她外婆的名字，子沐是沈爷爷的字，她好像知道了一些了不得的事情。最后几页的纸有些皱，墨迹有被氤氲开的痕迹，苏喻将书合上，仰头躺在了床上。

    她夜里起来上厕所，听到了在堂前守灵的沈文兄妹的对话。

    “这样真的好吗？沈家的祖坟在j市，把爸爸葬在离家千里之外的地方，怎样看都是做儿女的不孝。”

    沈淑敏用竹签拨着面前长明灯的灯芯，“有什么不好，爸爸是不会在乎这些的，就当是我的任性吧！嘉柔阿姨......是个怎样的人？”

    “很漂亮，还很善良。”

    “林苏喻跟她像吗？”

    “除了那双眼睛，其余的地方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沈家老大沈书带着沈逸虔和沈逸斐两兄弟在第二天也到了。林苏喻并不能常看到这位伯父，这次再见，他也是满脸的憔悴。沈逸斐也沉寂了不少，有气无力的同苏喻打了招呼后，就窝在沙发里不再吱声。沈逸虔倒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但出乎苏喻的意料，他跟着自己的父亲在沈爷爷的遗体前恭恭敬敬的磕了头。他从小就跟着父亲在国外长大，接受的自然也是西式的教育，却用最东方的仪式表达了对爷爷的尊重。

    去殡仪馆那日，天空还是阴沉沉的，温度很低，那种寒意好似能够穿透一切，直击人的心脏。到了傍晚，天上终于落下了小米般的雪粒，裹着西风沙沙的打在人的身上。沈放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围在苏喻的脖子上，包住她沾满泪的脸。透过朦胧的水光，苏喻分明看到了沈放的脸上同样带着泪。不止他，每个人都一样，带着笑容的只有墓碑上的那张照片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  注：本章有一个bug，那几句节选于顾城的《门前》，写作于1982年，所以在林沈年轻的时候，这首诗还没有被写出来.....但是由于本文的作者很喜欢“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  我们站着，不说话 \  就十分美好 ”，所以就私心的让它穿越了。

    ☆、第42章

    是夜，林苏喻回了房，看到手机里有三封未读短信。一条是韩墨的：结束了记得给我打电话。这种明明你很伤心，我却不能在你身边的感觉好难受。

    另外两条是未知号码发来的，一封是以韩墨命名的音频文件，另一封只写着一句话：一定要听哟！她将耳机塞进耳孔，双手交叠着放在胸前，然后平躺在床上。

    阿姨......小墨......小墨他为什么会忽然交了女朋友。我听说他之前一直都是单身，当然......当然我也不能要求韩墨等我一辈子......

    唉，在你刚走的那几年，小墨过得简直就是行尸走肉般的生活。最近几年的情况虽然好些了，但还是听不得别人说你的名字，女朋友更是一个都不谈。我和你叔叔都老了，我当时只想着你再也不回来，小墨的一生总要有人陪着的。

    去年夏初我生了一场大病，韩墨是个孝顺的孩子，当然知道我最期望的是什么。我的病好之后，他接受了几次为他安排的相亲，之前他是听都不听的。那个女孩子是我老师的外孙女，人长得漂亮，听说性格也很好。我拿她的照片给小墨看的时候，他竟然认识这个小姑娘。然后，他说今年春节一定会带个女朋友给我们拜年。好像是个很不错的女孩子......

    录音在这里戛然而止，苏喻的身体已经从延展变为蜷缩，她想给自己带来一些温暖，但总是不能如愿的。

    毫无疑问的，第二天吃早餐时林苏喻挂了两只大大的眼袋，整个人萎靡不振。沈放摸了摸她的额头，有点儿烫，“昨晚又没盖好被子？吃过早饭后记得吃点儿药。”

    沈文和林璎计划明早回j市，苏喻却不想那么早回去，现在她的心里好乱。之前她好不容易的在那团乱毛线中找到了它的开头，可是还没有来得及整理，便又被打乱了。好累，她真的好累。

    听到林苏喻说要再留几天，沈淑敏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这几日，她简直像一只提线木偶，面无表情的做着她应该做的事情，其余的话一句都不多说。她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爸爸死在她的面前，却什么都做不了，这种感觉，林苏喻也有过。

    这里的房子千篇一律的盖成同样的形状，是没有阳台的，方方正正的像是一间校舍，每个房间只开着一扇小小的窗。如果关上堂屋的那扇门，即使在白天，一楼也是漆黑一片。现在苏喻就坐在黑暗里，身上裹着厚厚的大衣，动也不想动。时间长了，她忽然感到寒意仿佛从脚底渗进来，在混沌中眼前闪现出一个人影。是第七日，沈爷爷回来了吗？

    “啪”，屋里瞬间变得明亮了。

    “这里这么黑，你为什么不开灯啊？”原来是刚睡醒的沈逸斐。

    溶溶的月，淡淡的风。只是在冬日，这风再淡，吹在脸上也还是刺骨的冰凉。大半夜有暖和的被窝不钻，她为什么偏要虐待自己往能冻死人的屋顶上来。到了这里才发现傻子不止她一个，沈淑敏手里夹着烟，倚在栏杆上静静地望着那轮圆月。她见到苏喻上来，偏了头看她一眼，说道：“你感冒还没有好，这么冷的天来这里，又要惹得小放担心了。”

    苏喻没有说话，走到她身旁，双手贴在栏杆上，好冷，但是心里好像也清明了一些。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讨厌你吗？”

    她不等苏喻回答，便又开口：“我讨厌所有人都喜欢你，讨厌你一出现就夺走了原本理应给予我的目光。尤其在你妈妈去世之后，我所有的亲人就都围在你身边，他们怜惜你，疼爱你。自你出生之后，爸爸嘴里便一直挂着‘嘉柔家的小芋头’，好像你才是他的亲生子。我讨厌这种感觉，非常讨厌。”

    原来她竟然招了这么多的仇恨在身上，以前她只知道沈淑敏不喜欢她，却不清楚是这样的原因。

    “原来你在嫉妒我。”

    “笑话，我只是在讨厌你而已，再说，你有什么值得我嫉妒的？”

    她让人嫉妒的资本呐，大概就只有沈放了。亲生父亲逼死了母亲，女儿又差点儿杀死了后妈肚子里的孩子，这样一出狗血的人生，恐怕没有人会想要吧？

    沈淑敏喃喃的说道：“为什么他们都喜欢你，都对你那么好？”

    都？林苏喻的声音空空的，她抬起头，“你放心，总会有我上赶着给他爱的人，对于我的喜欢，他会视之若草芥，弃之如敝履的。你大仇已报了。”

    月光柔柔的，周围连颗星星的都没有，“喜欢一个人好累啊，不如说仅仅作为一个人就好累。好想变成一颗星星啊，这样子所有的人就只能仰望我了。”

    沈淑敏听到她的话心中一惊。苏喻双手托着腮，胳膊抵在铁栏杆上，脸沐浴在月光之下竟然几近透明，像一只随时可能飞走的蝴蝶。沈淑敏清楚的记得她的母亲是怎样死的，她渐渐地生出恐惧来，苏喻在这里触景生情，难免会滋生出负面的情绪。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苏喻忽然换了话题，“我以前根本无法想象你在乡下生活的样子，这里和你的形象太不相符。”

    街上连盏灯都没有，到了夜晚便是万籁俱寂，黑漆漆的一片。哦，有时也并不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间或有犬吠，鸡鸣，还有尖刻的吵架声。就像是往一望无际的大海中投下了一滴水，虽然也会泛起小小的涟漪，但也只是微小的而已，很快便又回归平静。这样的环境只会悄无声息的压迫着她的心脏，使她渐渐的喘不过气来。

    沈淑敏将烟蒂轻轻地弹到楼下，看着一丁点儿的红光最终消失，“我曾经也认为自己不会适应这里的生活。最初我嫁到这里是带着赌气的念头，没想到在这里住久了，便体会到了越来越多的乐趣。如果下大雪，站在房顶上往西看，是一望无垠的白色，没有一丝杂质的白。而且即使过了很久仍旧是纯粹的白，不会有人自以为是的在上面踩出脚印，画出各样的形状。孩子们可以在门前肆意的嬉闹、玩耍，不用担心哪家妈妈的咒骂，不用担心突然冲出来的车辆。如果你夏天来这里，会发现连虫鸣鸟叫都格外的可爱。”

    在她的描述之中，苏喻仿佛落入了旧日时光里。她的身体一向不好，每次天气转凉必然会头疼发烧什么的，当然估计与她睡相不好也有关系。常常是晚上盖好被子，规规矩矩的躺好了，但清晨醒来她的头部总要换一个方向，被子也只有一角堪堪的搭在身上。

    那天，她的感冒还没有好全，却总不能辜负了冬日大好的景象。大雪下了一天一夜，树上，地上都落了满了雪。她晚上睡觉的时候便已经打算好了，明天要叫上那个鼻涕虫一起打雪仗。但是家里的佣人实在是太过勤劳，她醒来时院子里的雪已经被清扫的差不多了，她顿感沮丧，为什么在这个家里，连玩儿雪的乐趣都没有。

    在她倚着窗沿兀自生闷气的时候，一个雪球正巧砸在了她的身上，苏喻一低头就看到了笑得格外灿烂的宋石。

    “喂，小芋头！深闺怨女可不适合你，快点儿下来，我们打雪仗去！”

    她那时候还不知道深闺怨女是怎样的意思，但看宋石的神情，分明是在嘲笑她。她当然要应战，还要狠狠的报刚才的一击之仇。

    他们就在街道上玩儿的不亦乐乎，雪球漫天飞，由于宋石有意放水，很快苏喻便占了上风。雪仗打到最后竟成了宋石单方面的被殴，苏喻骑在他的身上，抓了一捧又一捧的雪塞进他的衣领里，宋石被雪浸的哇哇直叫。

    沈放的出现及时解救了宋石。他一只手便将苏喻拎起来，彼时的苏喻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而沈放已经是初具风采的翩翩少年了。他面无表情的看向苏喻，他生气了，他平日脸上总带着笑的。可是苏喻并不怕他，在那个年纪她已经知道恃宠而骄了，沈放是舍不得打她的，最多被叨念几句，于她也不过是穿耳的风。

    她向宋石使了个眼色，两个小鬼头便齐齐的将炮火对准了沈放，他一时不察，便被雪糊住了眼睛。苏喻赶紧停手，凑上前询问，结果沈放却扬了一捧雪在她的身上，之后便是一场混战。两个小鬼到底不是沈放的对手，苏喻向沈放求饶：“哥哥，放过我吧！你这是在残害祖国娇滴滴的花朵。”

    宋石也投降了：“沈哥哥，你这是在残害衬托祖国花朵的绿叶子。”

    然后三个人偃旗息鼓，一同倒在了雪地上。

    “你总是不听话，所以病才老是不见好。”

    她笑嘻嘻的抱住沈放的胳膊，“出了一身的汗呢，多运动一下，病才好得快。”

    作者有话要说：

    ☆、第43章

    半夜吹凉风的代价就是感冒真的又加重，早起苏喻就开始不停的打喷嚏，沈放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对自己的身体从来就不上心。”从来都不是百毒不侵的钢铁之躯，却偏偏一直不把健康放在心上，永远在作践自己的身体。

    苏喻一如既往的向沈放撒着娇，“我都生病了，哥哥你还骂我，身心俱损啊！”惹得一旁沈逸斐直抖肩。她将桌上摆着的苹果扔过去一个，问：“你又抽的什么风？”

    沈逸斐啃了一口苹果，笑而不语。

    医院里还有好几台手术等着沈放，他是最会为患者着想的医生，如今不得不回去了。可是林苏喻还想在这里多留几天，他当然也不放心这个从小就令人头疼的妹妹。沈逸斐也不着急回j市，就自告奋勇的当护花使者，苏喻一再的向他保证会乖乖的将病养好。

    “要随时跟我报备你的情况。”

    苏喻将嘴撅得老高，“你好像个老妈子啊。”然后她一拍头，忽然想起来，“啊！我的手机掉厕所里了。”

    沈逸斐在一旁幽幽的接腔：“这的确像是你干的事儿。”

    沈放将自己的手机递给她，“回去之后我会立刻告诉你新的号码，你先拿着我的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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