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基利是一名最出色的数学家,他写了一本书,百分之九十九的人都完全不懂。但像许多具有杰出天才的人一样,他展示不出任何身体上的活力和魅力。大卫·基利是一个真正的“隐形人”,这是件老让人笑话的事。男仆们拿着蔬菜从他身边经过,客人们忘了和他打招呼或是说再见。
他的女儿马奇则大不相同。她是个正直的好姑娘,浑身散发着活力和生机。仔细周到,健康正常,而且非常美丽。
当萨特思韦特先生到达时,就是她接待了他。
“太好了,您来了——到底。”
“非常高兴你允许我改变主意。马奇,亲爱的,你看上去气色很好。”
“哦!我总是气色很好。”
“是的,我知道。但是不仅这些。你看起来——吧,我想到的词是容光焕发。发生了什么事吗,亲爱的?任何——嗯——特别的事情?”
她大声笑了——脸微微红了。
“太不幸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您总是猜中事情。”
他拉起她的手。
“那么是这么回事了?理想丈夫已经出现了?”
这是一种老式的表达方式,但马奇并不反对。她非常喜欢萨特思韦特先生旧式的举止行为。
“我想如此——是的。但我还没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个秘密。但我不十分介意您知道,萨特思韦特先生。您总是如此体贴而且富有同情心。”
萨特思韦特先生非常喜欢听别人讲罗曼史。他多愁善感,是维多利亚式的人。
“我一定不要问这个幸运的人是谁?嗯,那么所有我能说的就是希望他值得你给他那份荣耀。”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老萨特思韦特先生,马奇心想。
“哦:我们会相处得非常好的,我觉得,”她说,“你看,我们喜欢做同样的事情,这一点非常重要,不是吗?我们实际上有许多共同之处——而且我们完全了解对方的一切。很长时间以来就是如此。这给人一种很好的安全感,不是吗?”
“毫无疑问,”萨特思韦特先生说,“但就我的经验,一个人永远不会真正了解其他任何人的一切。那是生活趣味和魅力的一部分。”
“我要尝试尝试。”马奇大声笑着说,然后他们上去换衣服准备用餐。
萨特思韦特先生来迟了。他没有带名贴身男仆,而让一个陌生人开箱取出他的东西总是让他有点慌张。他下来后发现所有人都到齐了,马奇以一种时髦的风格只说了一句:
“哦!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我饿了。我们进去吧。”
她和一位灰白头发的高个女人领路。那个女人有着引人注目的特征。她的声音非常嘹亮、尖利刺耳,而她的脸棱角分明,非常漂亮。
“你好,萨特思韦特先生。”基利先生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惊跳起来。
“你好,”他说,“我恐怕没看见你。”
“没有人看得见。”基利先生悲哀地说。
他们走了进去。椭圆形的餐桌不高,是桃花心木制的。
萨特思韦特先生被安排在年轻的女主人和一个矮个子的黑发姑娘之间。后者是个非常热情的大嗓门姑娘。她那清脆响亮、坚定的大笑声表达的与其说是任何真正的欢乐,倒不如说是不计任何代价兴高采烈的决心。她的名字好像是多丽丝,她是萨特思韦特先生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的年轻女人。
坐在马奇另一侧的是一个约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他和那个灰白头发的女人相像的长相表明他们是母子俩。
他的旁边——
萨特思韦特先生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它不是美丽。它是另外别的东西——某种比美丽难以捉摸、模糊得多的东西。
她正在倾听基利先生相当冗长的餐桌谈话。她的头略偏向一边。在萨特思韦特先生看来,她在那儿——然而她又不在那儿!她在某种程度上远远不及环坐在椭圆形桌旁的其他任何人真实,在她斜向一边下垂的身体中某种东西是美丽的——不仅仅是美丽。她抬头看了一下——她的目光一瞬间和餐桌对面萨特思韦特先生的目光相遇了——他想找到的那个词跳出了他的脑际。
令人陶醉——就是它。她有种令人着迷的气质。她可能不完全是人——而是隐居在深山里的。她使得其他每个人都显得过分真实……
但同时,她奇怪地激起了他的同情。好像一半是人使她残缺。他努力想找出一句短语,最终找到了它。
“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他满意地把心思转回到女童子军的话题上,希望那个叫多丽丝的姑娘没有注意到他心不在焉。当她转向她另一侧的那个男人——萨特思韦特先生几乎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男人时,萨特思韦特先生转向马奇。
“坐在你父亲旁边的那位女士是谁?”他低声问道。
“格雷厄姆太大?哦,不!你问的是梅布尔。你不认识她吗?梅布尔·安斯利。她是克莱德斯利家族的一员——
那个不幸的克莱德斯利家族。”
他吃了一惊。那个不幸的克莱德斯利家族。他想起来了。一个兄弟开枪打死了自己,一个姐妹被淹死了,另一个在一次地震中死去。一个奇怪的充满厄运的家族。这个姑娘肯定是最年幼的一个。
他的思绪突然被唤了回来。马奇的手碰了碰他放在桌子下面的手。其他人都在交谈。她的头稍微向左点了一下。
“就是他。”她词不达意地小声说。
萨特思韦特先生会意地迅速点点头。这么说这位年轻的格雷厄姆先生就是马奇选定的人了。嗯,就外表而言,他的表现再好不过了——萨特思韦特先生是个敏锐的观察者。他是一个外表悦人、讨人喜欢、相当实际的年轻人。他们是很好的一对——两个人都严肃稳重——健康合群的好青年。
莱德尔的规矩习惯都是旧式的。女士们先离开餐厅。萨特思韦特先生走到格雷厄姆那儿,开始和他交谈。他对这个年轻人的估计得到了证实,然而他感到后者身上有些不太正常的东西。罗杰·格雷厄姆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好像跑得很远,他替换桌子上的玻璃杯时,手颤抖着。
“他心里有事,”萨特思韦特先生敏感地想道,“我想,事情没有近乎他认为的那么重要。但是,我想知道是什么事。”
萨特思韦特先生习惯饭后吃两粒消化糖锭。刚才忘了拿下来,于是他上他的房间去取。
在他下来去起居室的路上,他沿着楼房一层的那条长长的走廊向前走,大约在半路有一个带露台的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经过时顺着开着的门朝里看了一眼,他突然停住了。
月光流水般地淌入房间。网格状的玻璃窗使房间有一种奇怪的韵律格调。一个人影坐在低低的窗台上,略朝一边侧着身子,温柔地弹拨着一把尤克里里琴的弦——不是爵士乐的节奏,而是一支非常古老的韵律,神话中的马儿奔驰在神话中的山间,发出有节奏的马蹄声。
萨特思韦特先生站在那儿陶醉了。她穿着一件暗色的深蓝薄绢做的衣服,打着裕搁的饰边使这件衣服看起来就像一只鸟儿的羽毛一样。她俯身看着那件乐器,以感伤的情调低声吟唱着。
他走进房间——慢慢地,一步一步。他走近她,她抬头看见了他。他注意到,她没有受惊,或是看上去觉得奇怪。
“我希望我没有打扰。”他开始道。
“请——坐。”
他坐在她旁边一张光亮的橡木椅上。她温柔而小声地哼着曲子。
“今晚四周充满了魔力,”她说,“你不这样认为吗?”
“是的,四周有许多充满魔力的东西。”
“他们要我来取我的尤克琴,”她解释道,“当经过这儿时,我想,单独呆在这儿——呆在黑暗和月光中会非常美好。”
“那么我——”萨特思韦特先生正欲站起来身来,但她制止了他。
“别走。你——你适合,不知怎的。很奇怪,但你确实适合呆在这儿。”
他又坐下来。
“今天是个奇怪的夜晚,”她说,“今天下午晚些时候我在外面的林子里碰见了一个男人——如此奇特的那种人——高大而且颗黑,像一个迷途的亡灵。太阳正在西沉,在树缝间透过来的夕阳中,他看上去就像一个小丑。”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向前一跃——他的兴趣被激了起来。
“我想和他说话——他——他看起来极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但在树林中我找不见他了。”
“我想我认识他。”萨特思韦特先生说。
“是吗?他——很有趣,不是吗?”
“是的,他很有趣。”
一阵停顿。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困惑不解。他觉得有某种事情他应该去做——而他不知道这件事是什么。但毫无疑问——毫无疑问,此事与这个姑娘有关。他很不得体地说:
“有时候——当人们不快乐的时候——人们就想逃开“是的,是这么回事。”他突然不说话了,“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但你错了。恰恰相反,我想独自一个人呆着是因为我快乐。”
“快乐?”
“非常非常地快乐。”
她说得相当从容,但萨特思韦特先生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震惊。同样说的是快乐,这个奇怪的姑娘言下的快乐却与马奇·基利所讲的快乐同语不同义。快乐,对于梅布尔.安斯利来说,是某种热烈而逼真的心醉神迷……某种不仅仅是人类的,而是超乎人类的东西。他有点退缩了。
“我——不明白。”他笨拙地说。
“当然你不能明白。而且这还不是——目前的事——我现在还不快乐——但我马上会快乐的。”她向前倾了倾。“你知道站在林中是什么情形——一大片树阴蔽日的树林中,树木完全包围着你——一片你可能永远走不出去的林子——然后,突然——就在你的面前,你看见了你梦中的那个地方——你只要跨出树林和黑暗,你就找到了它……”
“如此多的东西看上去是那么美好,”萨特思韦特先生说,“在我们得到它们之前。一些世界上最丑陋的东西看上去却是最美丽的……”
地板上有脚步声。萨特思韦特先生转过头来。一个头发金黄的男人站在那儿,他表情呆板、乏味。他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在餐桌上几乎没有注意到的那个男人。
“他们在等你,梅布尔。”他说。
她站起来,刚才的那种表情从她脸上消失了,她的声音模糊而且平静。
“我就来,杰拉尔德,”她说,“我刚才一直在和萨特思韦特先生谈话。”
她走出房间,萨特思韦特先生尾随其后。他离开时扭头看了一下,看见了她丈夫脸上的表情。一种饥渴而且绝望的表情。
“令人迷醉,”萨特思韦特先生心想,“他很明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
起居室的光线很好。马奇和多丽丝·科尔斯责备地大声吵吵着。
“梅布尔,你这个小东西——去了这么久。”
她坐在一个矮凳上,调了调那把尤克里里琴,唱了起来。他们都加入进去。
“这可能吗,”萨特思韦特先生想。“关于我的宝贝能写出这么多傻今今的歌。”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种采用切分音节奏的哀婉动人的调子激动人心。尽管如此,当然,它们远远比不上老式的华尔兹。
气氛非常热烈。切分音节奏的曲子继续着。
“没有交谈,”萨特思韦特先生想,“没有好的音乐,没有安宁。”他希望世界没有变得如此嘈杂。
突然梅布尔·安斯利不唱了,远远朝他微微一笑,开始唱格里格的一首歌。
我的天鹅——我美丽的……
这是萨特思韦特先生很喜欢的一首歌。他喜欢末尾那单纯无邪的惊讶的调子。
难道只是一只天鹅吗?一只天鹅吗?
之后,聚会散了。马奇给大家拿出了饮料来,她父亲拿起被放在一边的尤克里里琴,开始漫不经心地拨弄它。大家互道了晚安,陆陆续续地向门口越走越近。每个人马上都说起话来。杰拉尔德·安斯利悄悄地溜走了,离开了大伙。
在起居室外面,萨特思韦特先生向格雷厄姆太大礼节性地道了晚安。有两个楼梯,一个近在眼前,另一个在长长的走廊尽头。格雷厄姆太大和她的儿子经过旁边的楼梯,而杰拉尔德·安斯利已经从这儿走在了他们前面。
“你最好拿上你的尤克里里琴,梅布尔,”马奇说,“要是你现在不拿,明天一早你会忘了的。你一大早就得出发。”
“过来,萨特思韦特先生,”多丽丝·科尔斯边说边粗鲁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早点睡觉——等等。”马奇挽着他的另一只胳膊,三个人在多丽丝的阵阵笑声中走过走廊。他们在走廊尽头停下来等着大卫·基利过来,后者迈着均匀缓慢得多的步子,边走边关掉电灯。他们四个人一起走上楼去。
第二天一早,萨特思韦特先生正准备下楼去餐室吃早饭,有人轻轻地拍了一下门,马奇·基利走了进来。她的脸死人般地苍白,浑身抖个不停。
“哦,萨特思韦特先生。”
“亲爱的孩子,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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