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姐离开深圳,据说去了国外,某个阿拉伯国家。
七爷前往那个阿拉伯国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可能与政府达成某种默契,要不然根本没有释放的可能,更不会允许他出国——不管抓没抓到把柄,七爷都是深圳如假包换的“小偷之王”,最少也要判他个十年二十年。
在我的想象世界里,他出国还有另一种版本:七爷通过公安局的内线,早已知道国库被盗之事,也知道这件事的全部真相。当时,他和我的心情一样,感到无比震惊。
一种上当受骗的屈辱,以及莫名的愤怒充溢他的心,默默将苦果吞在肚里,决心亲手捉住这个混蛋,给深圳的偷儿们雪耻,给阿飘报仇。
他事先没有给我透漏半点口风,因为他知道此去的危险性。一个能把这么多人玩弄于掌股之间,然后从容而退的家伙,其危险性不亚于非洲森林里的“巨蟒怪”。
他要留下衣钵传人守护家园,帮“义盗门”传宗接代。
我突然想起豆子留给我的字条。“不管我走到哪里,心里都会想你。”这说明她早已知晓某件事。
那天晚上,她明知我第二天离开深圳,却没有丝毫留恋,却原来她早已知道此事!
老刘说:“七爷走的时候吩咐,说您早晚会回来,一定要看好这个家;如果一年之内他们没有音信,由您做主处理所有家产。”七爷怎么知道我会重回深圳?
就这样,按照命运的安排,我又重新回到深圳。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结局。
过了几天,我特意到岗厦走了一遭,去拜访一个人。这是一个更加意想不到的人,杜教授。蓝老三在他的故事里提到过这个名字。说他在深圳遇到一个熟人,这个人是他父亲的老友;多年前,他身负重伤,被蓝父背回家中,在川西住过很久。后来,不知所终。
他们在深圳偶遇杜教授,实属意外,经多方打探,才在岗厦寻到他的住所。想不到老头的脾气出奇的暴躁,听说他们干劳什子“黑吃黑”的勾当,撅着胡子,挥着拐杖,将他们赶出家门。
他们被赶的那一幕,我是目睹过的。当时,本人奉命跟踪蓝氏兄弟,在细雨朦胧的一条小巷里,老人挥舞手杖,好像叱咤疆场的老将军,凌然不可侵犯。
但是,我对蓝氏兄弟“被赶事件”毫无兴趣,而是对老头的名讳。杜教授?阿飘的父亲姓杜,是香港大学的教授。“妙手空空”杜飞飞也姓杜。
蓝老三摇摇头,一副茫然懵懂的样子,说他也不知详情,只听父亲恭敬地称他为教授,偷术惊人。
当时,我是在一个雨天去寻访杜教授,针脚般的雨线像无尽的帘笼,扯天扯地,扯得人心碎。
就是在这样的雨季,在这条小巷里,阿飘曾打着一枝小花伞,款款从朦胧中走过,从我内心深处走过。
一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到鞋跟敲打青石的咔咔声。
嗅到她的体香,梦到她的微笑。
但是,如今一切都成薄暮轻烟,缓缓消散到空朦中。阿飘啊,假如你能重活一次,我愿做你一世的随从。
杜教授家里很静,敲了半天门,都没有人答应。有可能是出门了。但是,这种事难不倒我,别忘了本人以前是干嘛的。瞅瞅四下无人,伶俐地一按墙头,纵身而过。
不能动他的锁,干这个勾当,亲爱的教授比我更内行。
他住的是三间套房,屋里摆设很简单,都是日常用的器物,唯一的奢华品,就是卧室里摆放的一台电脑。
他的卧室有女人的痕迹,床前是一张梳妆台,衣帽钩挂着件紫色花衫。
在他的电脑桌旁,一幅照片引起我的注意;四寸老照片,有些发黄,镶在精致的镜框里。
照片中一男一女,相偎相依,幸福得像抹了蜜;女孩漂亮、泼辣,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
远处的背景挺奇特,是一座欧式风格的小洋楼,顶层却竖着中式塔亭,仿佛穿西装的人戴顶瓜皮帽。
那个女孩的眉眼和一个人很相似,似乎是……,我的心一阵狂跳,猛地把照片抓到手里,心中连叫几声,不可能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也太巧合。这不是小说!
在那一瞬间,我的身心陷入癫狂当中,根本没有留意周围的动静,更别说留意到其他人,直到他开口说话。
他说:“你来啦。”语气淡淡的,像个老友。
那是个苍老的声音,带着述说不尽的沧桑,以及大彻大悟后的平静。
那人是谁?我知道。但是,在我心中没有丝毫好奇,也没有惧怕,反倒有不能自抑的激动。我缓缓转过身,压住满腔怒火对他说:“你是杜教授,她是苏小红。”
他默然对视,眼中依然带着旧日的傲慢和倔强。
我的声带如雷,几乎在咆哮:“你是阿飘的父亲,一个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的浑蛋!”
他的眼中现出惊愕的表情,瓖金手杖得得作响,口中嗫嚅:“阿飘?浑蛋?”
在那一刻,我几乎忘记了一切,久积的怨恨像榴弹般倾泄而出。用手指住他的鼻子,泪流如雨。
“对!是阿飘,你的女儿。你这个混蛋。她是那么可爱乖巧,每天从你门前走过,你们甚至点头说过话,可是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就在身边!”
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擦肩而过的那个男人,竟然是自己从未见过面的父亲。多么残酷。可是,阿飘连这种残酷都体验不到了。可怜的阿飘!
杜教授彻底被我的愤怒击垮。手杖当啷落地,一步步后退,口中自言自语:“阿飘?女儿!”
他突然掩面跪倒地上,大叫:“阿红啊,我不要这样惩罚我!”摇晃着身子,声音凄切,犹如绝望的孤狼。
接着,他像狂魔似的陡身而起,硕大的手掌擒住我的肩膀,眼神凌乱,厉声道:“女儿呢?你把我的女儿藏在哪里!”
他几乎是在拷问我,手指的力量惊人,捏得我的骨头咯咯作响。
这是一种失控状态,假如继续刺激他,就会使他彻底发疯。得到这个结果,我感到很满意,心中充满报复的快感。并不是我生性残酷,而是应该给予阿飘某种补偿。
当然,我不会再刺激他,现在整条人命都捏在他手里,稍不留神,就可能灰飞烟灭。
他见我不回答,语气缓和许多,凌乱的眼神逐渐复原,呈现出哀求之色,指头一点点脱离我的肩膀。
“告诉我,我女儿阿飘在哪里。”他说。声音疲惫嘶哑。
阿飘在那里,在天堂;这是上帝说的,好人死后都要上天堂;上帝不会食言,不然他将失去全世界的信徒。
但是,我能这样告诉他吗?刚在他胸口捅了一刀,然后再撒把咸盐?那就太不人道了。
于是,我避重就虚,道:“阿飘是个护士。”
他并不为我的花招所困扰,继续追问:“你刚才说,阿飘怎么啦?”
我默默望着眼前这个老人,怜悯之心顿起,无论他作过什么,都是阿飘的父亲。
“阿飘……”我继续犹豫。
“阿飘已经死啦!”恰在这时,一个声音接过我的话;那是一个清朗的声音,熟悉又陌生,如雨后拂过一阵暖风。
杜教授闻听,脸色骤然变得铁青,阴森森地说:“姓何的,你再胡说八道,我掐死你的徒孙!”
那个声音哈哈大笑,说:“好啊,他巴不得下去陪阿飘。”
随着笑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面前,身穿千缕百结的破衣烂衫,拄着六尺藤木拐,正是兰州城里的老乞丐。
杜教授闻言,瞥了我一眼,似乎明白了我和阿飘的关系,眼神柔和很多。
那老丐姓何,是我的师爷,当然就是何姐失踪多年的父亲何守义;杜教授呢,一定是“妙手空空”杜飞飞。
当年何杜“鹰嘴山”一战,二人旗鼓相当;何守义虽说在盗术上输他一招半式,毕竟是“东纵”老战士,搏斗经验丰富,关键时刻使出“同归于尽”的绝招,抱紧杜飞飞滚落悬崖。
他们之所以大难不死,要感谢“鹰嘴山”的偷渡客。那个时代,大陆居民生活困难,便想尽办法逃到境外。有的藏在渔民的船舱里,有的从东湖水库泅渡;实在没有办法的,便在“鹰嘴山”下漂到香港。
他们藏了十数条卡车轮胎,叠堆在一起,以待风平浪静,暗流转向的日子,集体出逃。
何杜二人从崖上跌落,刚好命中那堆轮胎,被弹起抛落沙滩上,昏迷过去。
嗣后,杜飞飞先从昏迷中苏醒,他挣扎着爬到何守义身边,搜出“天湖之眼”,沿沙滩摇摇晃晃而去。
何守义醒来,见仇人和钻石钧失去踪影,懊悔不迭,沿着沙滩残存的足迹一路追踪。
从此以后,何杜二人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直玩了二十多年。
在这期间,杜飞飞偶遇蓝氏兄弟的父亲,一个在大陆认识的盗友,跟他回川西老家躲了一段时间。之后,静极思动,返回广州,巧遇苏小红,与她发生了一段恋情。
苏小红返回深圳,他尾随而至;买了个宅院,明铺暗盖,做了露水夫妻,享受鱼水之欢。
一天早晨,苏小红买早点回来,笑着说,今天碰到个奇怪的乞丐,给他钱不要,还疯疯癫癫地唠叨,我很像乞丐吗?我很老吗?真是有趣。
苏小红学那老乞丐的声音,学得惟妙惟肖;杜飞飞一听,脸色顿时铁青,知道是仇家追踪而来,马上就要逃走。
苏小红不知就里,再三追问详情;一开始杜飞飞不告诉她,被她逼得急了,便把事情前后经过,一一说给她听。
苏小红闻听此事,戚然落泪,幽幽地说,不是怨家不聚头,你知道我大姐是谁吗?便把她与何姐的关系叙述一遍。
杜飞飞听罢,沉默良久,道,你想我怎么办?他的意思是任凭苏小红姐妹处置。
苏小红叹了口气说,咱们是这种关系,我还能怎么办?当夜便把他赶了出去。
再说何守义,他在深圳偶遇苏小红,并非为寻仇而来。自从“鹰嘴山”下追踪杜飞飞,浪迹江湖数载,都没有与家中联系。一次,他追到广州,听到乡音,不禁心血来潮,思念起女儿,于是星夜赶回深圳。
此时,家中已遇陡变,女儿成为“反革命家属”,沦落为贼,乔小七被关押劳改,显得异常凄凉。
何守义心想,所有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哪里还有颜面和他们相见,心生退意。
恰好,这时苏小红又把他误当乞丐,更使他心灰意冷,索性散发褛衣,混入丐群。
俗话说,万事不由人计较。何守义没想到的是,他回到深圳,惊跑了另一个人,那就是杜飞飞。
杜飞飞连夜逃到西北,在那里辗转一年有余,心中放不下苏小红,悄悄潜回深圳,却不料才一年时间,家中便起了变化,苏小红已不在。
杜飞飞不知道她已故去,以为是怪罪自己,搬到姐妹那里住,便想找个人说合。但是,他不敢找大姐燕儿,知道她是何守义的女儿,于是便堵住小幺妹李文革,希望她当说客。
李文革经常与三姐斗嘴,但二人感情最好,自从苏小红死后,她把牙咬得咯咯响,心想全是那个臭男人害的,始乱终弃,把一切罪过归结到杜飞飞身上。
此时,一见那个臭男人找上门来,不由分说,一阵老拳伺候,把他打得只有招架之力。
杜飞飞不和她计较,嬉皮笑脸地说,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帮我劝劝你三姐吧。
李文革把眼一瞪说,你死了自然见到她!扭身就走。根本没告诉他,两人留下一个女儿。
什么?苏小红死了!杜飞飞闻听此讯,犹如五雷轰顶,踉踉跄跄回到家里,一连数日不吃不喝;从此以后,他再也没离开过二人生活的小院,终日对着她的照片忏悔;还不到五十岁,满头黑发就已斑白如雪……
须发斑白的杜飞飞彻底麻木,以前视若珍宝的“天湖之眼”,成为此生的遗憾和累赘。因为他知道,最珍贵的珠宝都无法补偿失去的爱,失去的幸福和快乐。
他一直在等待何守义,知道他迟早会发现自己的行踪,此时一见,心中有种说不出的轻松感,似乎即将得到释放和解脱。
他轻轻拧开手杖,从里面倒出一粒晶光剔透的石子,随手一抛,到了何守义手中,凄笑道:“我研究这么多年,终于破译了它身上的魔力,那就是对人类‘贪婪’的惩罚。”
何守义把玩着这颗钻石,百感交集,道:“我今生追逐的,又何尝不是一种虚妄呢?”
他把钻石丢到地上,慢慢往外走,边走边唱——
“世人都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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