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着伙计进入客栈大门的那一刻，似是无意却是特意一抬头的千里笑，这才惊觉客栈掌柜的雅致，客栈木栅栏一般的大门上，悬挂着巴掌般大小的横匾上，居然是俊逸洒脱的三字——“连天草”。

    忍不住回头四顾的千里笑，看着这秋日里蓝天下无边无际的金黄，此情此景，“连天草”这三字来得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客栈的院墙不过是一圈儿篱笆，主楼泥墙草顶偏偏又规规整整的竖着两层。

    客栈在这空旷的天地间孤零零的存在其实并不寂寞，来往商贾在这里歇脚打尖的多去了，只是大多的都是在一楼就着茶水、老酒、馒头、三两碟小菜打发疲惫与空虚，二楼的雅座因人少而显得清净整洁。

    当然，在这样简陋得略显寒酸的客栈里，那雅座也算不上雅座的，只是座椅不那么破旧，精致是算不上的，那些舍不得花钱的贩夫驺卒为了心安理得还是不会上楼。

    这不是什么朴实，而是心中没有底气，担心客栈掌柜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而不知不觉的如芒在背，那是卖油郎想当驸马爷被看破身份后的心虚。

    没事找不痛快的活计有谁又愿意干呢？

    在镇北王王府里住了这么久的千里笑，走进了客栈前院才有了荣华不再，人在江湖的真切体会，只是与过去的亡命天涯稍稍有些不同。

    那提心吊胆、躲躲藏藏的日子终归会被岁月封存的，但这半日里的遭遇又让他体会到了尘世的凶险。

    身上的锦缎蓝衣不再是过去那寒酸蓝衣的千里笑，最终一步步吱吱呀呀的踩着微微晃动的楼梯上了楼。

    面对正在喝酒的一主二仆投来的目光，心中没来由咯噔一跳的千里笑，将目光停留在那少主子紫衣少年脸上了片刻。

    紫衣少年那似笑非笑的目光里，带着似曾相识的深沉，那双深邃得像是包罗万象的眼眸与那张不带人间烟火味的脸，似乎有些不般配呀？何况那雄浑醇厚的酒香中似乎还夹杂着一缕奇异的香。

    同样是少年的两名仆从，携带的刀剑稍稍泄露了他们身上的凌厉气息，而且那身灰褐色的衣裳和他们身上蕴藏的气息显得那么的不般配。

    但千里笑也懒得理会这些，他爹小心谨慎了这么多年，还不是倒下了欢喜岭郊外的河畔的小土丘上？那小心谨慎又何苦来着呢？

    当他收回了目光，也收住了心中的诧异走到角落里的一张酒桌便要酒要菜，想要借不起眼的角落消释众人的目光，并期盼着楼上的人不是在这里守株待兔般冲着他来的。

    此时，楼上人少，但还是有了三拨。

    对门的正中和两侧的窗前都被人占据了，千里笑走到角落里倒也不显得突兀。

    当酒菜上来，自斟自饮的千里笑还来不及喝上三杯，随着那吱嘎吱嘎的楼梯响，整座楼似乎都摇晃起来。

    怀疑是不是来了丈二和尚怒目金刚的千里笑，看见的是扛着柄开天巨斧，愣头愣脑的佟飞虎一马当先上得楼来。

    然而，他刚刚上到楼上，便停下了脚步，以致于他姐姐佟玉娘和他们姐弟带来的佟府高手都停在了楼梯上。

    还是佟玉娘的一声冷哼让佟飞虎回过神来，最终大步流星的奔千里笑来了。

    急急走了几步的佟飞虎，又转身回头，朝和千里笑相对的另一个角落去了，紧随其后的佟玉娘等人自是紧随其后。

    楼上的三拨人不管如何的刻意收敛，但大都还是掩饰不住身上的凌厉气息，何况他们的随身利刃又携带得那么的明目张胆。

    先后落座的佟飞虎、佟玉娘和他们带来的佟府高手，刚刚坐满了一桌。

    然而，坐在主位上的却不是佟飞虎，也不是佟玉娘，而是那名文质彬彬的中年文士。

    此时，客栈外，一骑南来，暴风骤雨般的马蹄声敲碎了这片刻的天地安宁。

    单人匹马的白衣少年东郭飘渺毫不犹豫的在客栈外勒住了马匹，让胯下的骏马高高的扬起前蹄才止住了原本的狂奔。

    东郭飘渺飘身下马后又大步流星的进了客栈上楼。

    年少自负的他，天不怕地不怕的一身豪胆。

    上得楼来的东郭飘渺，目光落到千里笑身上便如同绽放的烟花闪亮而绚丽。

    当他环顾了一下简陋却不失宽敞的客堂，目中的亮光瞬间又变成了冷厉的寒芒，身上也无端的生出了大风起兮云飞扬的豪迈，以致于他走进门槛之后的一步步，都显得沉重如山却又大气磅礴。

    其实，人只有在心虚时候才有如此做派，那做派是不经意的在掩饰自己的胆怯与恐慌。

    一开始还天不怕、地不怕的东郭飘渺，只是在楼上扫了一眼，便终于领教到了什么是心虚。

    自以为自己已经是人中龙凤的他，这一眼间便深刻的领会了什么叫江湖之大。

    当他一连跨出了五步，看到了角落里千里笑脸上的淡漠与淡然，终于暗暗的舒了一口气。

    敌友未分、情况未明，又何必草木皆兵？

    客堂里已经各据一方的五桌食客，终归会分成敌我甚至还有看客，自己的加入指不定又势均力敌而又化干戈为玉帛了呢？何况势同水火的仇敌也有把酒言欢的时候。

    跨出五步之后，倒是放松下来的东郭飘渺，在向佟玉娘、佟飞虎他们那桌点了点头之后又冲着千里笑笑了笑，剩下三桌的人只是瞟了他一眼便默默的喝酒。

    当东郭飘渺一步步走到千里笑身前，客栈伙计终于醒悟过来，端着一副碗筷急忙忙走来。

    千里笑、东郭飘渺这对镇北王王府里的冤家又碰上了头。

    想着这小子是老儒士马平川的关门弟子，千里笑便很客气的和他对了对眼，东郭飘渺身上的杀机却在桌前猛的腾起，于是他的来意就再也明显不过了。

    能清晰感知背上的弯刀在嗡嗡作响的千里笑倒也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这小子对雁无痕忠心耿耿。

    原来，这家伙原本是雁南飞麾下一名骑兵在烟花巷中留下的孽种，那名骑兵战死疆场之后雁南飞便将他带进了王府，最终成了雁无痕情同手足的小仆从。

    他能成为马平川的关门弟子，不是老儒士的慧眼识珠，而是雁无痕的穿针引线后他的刻苦辛劳终于让老儒士看见了他的内秀。

    大喜过望的马平川，才将自己压箱底的绝活传授给了他。

    一些不显山露水的人，若无适当的机缘将永远默默无闻的。

    在老儒士的点石成金的倾囊相授下，东郭飘渺在王府中终于金光闪闪、耀人眼目，以致于雁南飞放心的将王府宝库交给了他。

    如此一来，雁家对他的可谓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如今唯能报答在雁无痕身上了。

    雁无痕让他杀人放火也只能义无反顾。

    一路义无反顾的奔千里笑而来的东郭飘渺，在杀气腾起的那一刻，因清晰的感知到这楼上局势复杂凶险而不得不收敛起来。

    将他脸上身上的风云变幻看在眼里的千里笑倒也不以为意，而是认为该来的终归得来。

    只是这小子来得也太直接太直白了点，一点都不了解拐弯抹角、伏线千里的那一套，杀人这一件本来无趣的事情就更加无趣了。

    为了让这刻意的相遇有趣一些，淡淡一笑的千里笑一语不发的为他倒了一杯酒。

    东郭飘渺终于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了一句不是客套话的客套话：“人生何处不相逢？”

    听了东郭飘渺这煞有其事的空洞言语，千里笑忍不住哈哈一笑，打趣道：“凉州城头刚话别，城南野店又相逢，这相逢是不是也太奇怪了点？”

    东郭飘渺脸一红，想要发作，但瞟了一眼另一角落的佟飞虎、佟玉娘等人，并明显的能感知到后面投来的目光如剑如芒的他，又强忍着没发作，而是尴尬的笑了笑，硬着头皮张嘴道：“人家来得比我更早。”

    被他都说愣住了的千里笑，又忍不住笑道：“兄弟倒也来得坦率，但怕还有一些不那么坦率的呀！”

    终于坐下，将千里笑筛的酒一饮而尽的东郭飘渺胆气一壮，昂然道：“无妨。”

    听了这话，再次将“回天笔”掏出，并忍不住在手上把玩着的千里笑淡然道：“为了这破玩意，至于吗？”

    瞧着那“回天笔”，东郭飘渺身上杀气再次腾起，冷冷道：“兄弟并不只是为它而来。”

    千里笑听了不由苦笑，道：“兄弟我的命可不值钱呀！”

    缓缓立起身来，将手搭到了剑柄上的东郭飘渺面无表情的道：“我们家少主人的命可就值钱了！”

    千里笑一仰头，还来不及笑便没来由的悲凉起来：“一个比一个来得凶狠呀！莫非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说的就是这事？”

    脸上神色一阵波动的东郭飘渺，最终却是一句：“世间事，原本如此，认命吧你。”

    将手中的“回天笔”往桌上轻轻一放，将引来的无数目光点燃了的千里笑也立了起来，把手搭在正轰鸣不已的七星明月刀刀柄上，冷冷道：“兄弟我的命其实也蛮值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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