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到天黑才能回到乾元殿。
虽然他只是朝堂上的一个摆设而已,谁也不会过问他的意见。但却是一个必须存在的摆设。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这一群如狼似虎的男人中间保持住安稳的坐姿,然后一坐就是一整天。这简直不像他这样年纪的孩子能够承受住的考验,但他承受住了。虽然每天回来都很郁闷,而且腿
麻得不会走路,要小太监们按摩好一会。
后来我想,可能就从九岁那年起,阮宣炆童年就结束了吧。虽然往后还有那么几年,他看起来和我度过了一段苦难但愉快的童年生活,但其实,那只是一个假装还是孩子的男人而已。
听说大长公主很厉害,在朝堂上对着内阁那是临危不惧,振振有词,巾帼不让须眉。太子的新叔叔表现一般,往往比较沉默,偶尔发言也多是和稀泥的言论,两边都不得罪。晋王殿下在重裕
关稳住了阵脚,他是惯打仗的,那四十万大军,二十个将军里还有一些是他的旧部。但也仅仅只是稳住而已,想要突破,很难。
因为施别坨手里有陛下,每一次进攻,他都把陛下放在车上,摆在阵前,让你无从还击。
施别坨不是个正人君子,从来不讲什么道义和花架子,他就是个吃人的狼,怎么合算怎么来。陛下就是他的挡箭牌,你们要打,行,从你们自己陛下的尸体上跨过去再说。
你们汉人最重君臣道义,看你们怎么办?
真是……无耻得令人佩服。
怎么办?要胜利还是要陛下?怎么选择?
内阁还是要议和,可是人家手里有陛下,你怎么能够讨到一个好的议和条件呢?
天下,百姓,江山,胜利,然后陛下,到底我们应该要什么?
至平朝 57改朝换代
很多年以后,我和阮宣汶也讨论过,如果我们面对这样的问题,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答案其实从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选择天下。
由不得你不选择,天下是一切的根本,想要在这个棋盘上翻盘,就必须选择最根本的东西。
所以当年发生的一切,其实再正常不过。只是我和阮宣汶那时候都年纪小,不懂事,看不透而已。
现在,棋盘上是一局僵死的棋。对图染来说,他们手里有了陛下,欲挟天天子以令诸侯;对我们来说,是进不能进,退不能退。进,前面是图染军队,是陛下,你进就是置天子于险境,是为
不忠。退,置天下于危境,置百姓于苦难,是为不义。
太难了,必须要打破僵局。在这个棋盘上,唯一可以挟制我们的就是陛下,只有这个棋子改变了,这棋才能继续下去,不然只能被拖死,一败涂地。
所以,朝堂上借着陛下唯一的儿子,太子殿下的手,用他的名义废除了陛下,尊陛下为太上皇。
这真的很残忍,不是对陛下,而是对太子。他什么都不懂,却要他废自己的父亲,这太可笑了。回来以后这孩子没有哭,只是又在我的怀里待了一整晚,手足冰凉的一整晚。
陛下废了,那么就该立新君,国不可一日无君。
新君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晋王,登上那个硬邦邦御座的,是那个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的燕王阮承濄。
也只有他,能满足朝堂们的各怀鬼胎,安抚住日益咄咄逼人的内阁,安抚住焦躁不安的大长公主。
可是,后宫被抛弃了。在各人利益面前,原本和后宫站在一起的大长公主选择了保护自己。反正换个弟弟,他依然是大长公主,但换上侄子,他身边可就多了一个太后和太妃。
权力这种东西,很少有人愿意分享。唯一聊以安慰的是新君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太子这个位置暂时还是阮宣汶的。国家在短短这么几个月经历了这么多变化,实在也太危险了,所
以有些东西能不变还是变的好,就算是做做样子,遮遮羞也好。
改朝换代,对于后宫对阮宣汶来讲,是很痛苦很残忍的一件事。
但对于整个国家来说,却着实松了一口气。
有了新的皇帝,重峪关的晋王就可以放开手脚,狠狠打击施别坨。
有了新的皇帝,就可以绝了施别坨的妄想,绝了图染的妄想。
有了新的皇帝,整个朝堂就又可以再次运作起来,而不是整天的吵吵闹闹。
有了新的皇帝,整个国家就有了新的主心骨。
可是,被抛弃的旧皇帝呢?
他怎么办?
对于太上皇会怎么样这个问题,谁也没有提起过。
所有人的刻意的忽略了这个问题,只有每年祭祀的时候才会被提起,就好象他已经成为了宗庙里的一张画像,而平时,就抛在脑后。
可那毕竟不是一张画像,那是一个大活人。
我不敢想象,当两军对阵,陛下被绑在战车推到阵前时,晋王要怎么告诉他,他已经是太上皇了。
我也不敢想象,当陛下从自己亲兄弟的嘴里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心里又会想些什么?
这真是非常残忍的事情,但,这一切就这么发生了。
没有了任何利用价值的陛下,施别坨又会怎么处置他呢?
我不敢想象。
新君登基了,皇宫也该易主了。
皇后现在成了太后,宁贵妃也成了太妃,还有那些杂七杂八的妃嫔也都变成了昨日黄花,这一群失去了丈夫依靠的女人统统被赶出了她们原本住着的宫殿。
阮承濄没有为难她们,其实,他只有一个王妃,只有一个公主,所以他表示自己并不需要多少住的地方,只是皇后总是要住在坤宁宫,这是没有办法的。
所以皇后必须搬出来,既然皇后都搬了,宁贵妃也不能不搬,只是大家都并不搬出皇宫,搬到西宫,住在一起,相互有个照应。
太子也要搬,从乾元殿搬回他本应该去的东宫。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搬到东宫,想要回来看宁太妃就难了。
但这是新君的旨意,也是内阁的意思,大长公主也同意了,所以,只能搬。
东宫一直不住人,早已经荒废,现在仓促要搬进去,好多地方都没有收拾过。
匆匆上了漆,味儿很大。小太子闻不得那种刺鼻的味道,立刻就咳嗽起来。
没有办法,我们只得搬到办新不旧的偏殿里去住。
东宫比乾元殿大许多,好几年的荒芜,到了半夜里,听着那些不知名的虫子呜叫,很是吓人。
阮宣汶一边咳嗽一边往我怀里钻,小奴婢们也一个个簌簌发抖,夜不能寐。
第二天,看着大大小小的奴婢们一个个蓬头垢面,精神恍惚的模样,我觉得日子不能这样过。蹭一下从床榻上跳下来,我用力拍了桌案一下,手火辣辣的疼。但我没喊疼,而是挺胸看着这些
奴婢。
“这日子,不能这么过。”我说, “这儿是东宫,我们是伺候太子的,太子还好好的,我们就该好好的。这天还没塌下来,我们还有太子呢。”
阮宣汶脸上挂着泪痕,仰头看着我。
我也看着他。
这可怜的孩子,昨晚咳了一夜,哭了一夜。现在头发乱糟糟的,脸也脏兮兮的,眼皮肿着,眼睛里含着恐惧。
我抱起他,用衣袖抹去他脸颊上的泪痕。
“来,我们给太子好好梳洗,然后把偏殿好好打扫一下,这地方没什么不好,收拾一下,不会比乾元殿差。”
说完,我第一个卷起衣袖,蹭蹭蹭跑去一把推开门,走了出去。
院子里有佝偻着身子,簌簌发抖的小奴婢在扫地,我朝他大吼一声, “一大清早站直了,又不是驼背。”
这一声吼,院子里的小奴婢下了一跳,挺起身仰起头看着我。
我也不理会,自顾自去打了一盆水。井水清澈寒冷,手伸进去刺骨的疼,但我又不是第一次碰,算不得什么。
打了水,放块抹布,等我端着水盆回到偏殿,看到大家早已忙开了。方姑姑站在屋子里,指挥着给太子梳洗,收拾屋子,把昨天没摆好的东西继续摆好。看到我来,停住,对我微微一笑。我
也笑,把水盆防下。
唉,其实我这人,也就喊喊口号,真做事不行。但幸亏,这屋子里还是有能真做事的人。所以,东宫不会比乾元殿差,我坚信。
在东宫的这段日子,我觉得收获最多的就是方姑姑对我的教导。方姑姑是个不多话的人,我在乾元殿和她待了那么好几年,他对我说的话都不及在东宫这半年多。她像是知道了以后会发生的
事似的,开始教我很多东西。针线,做饭,煎药,很琐碎的生活常识。但我不是一个好学生,又或者她想教导的太多太多,以至于不能很详细地教导我,只能这样半生半熟的让我掌握。
她告诉我,以后的日子,我们不能离开太子身边。他去上学,去上朝,我们都必须跟着,一定要亲眼看着这个孩子,绝对不能让他离开我们的视线。
我问为什么,她说,因为皇宫里有妖怪,如果不把孩子看住,就会被吃掉。
我眨眨眼,歪歪嘴,觉得她怎么会用那么认真的脸和我说这样胡扯的话。
她还说,以后太子的饭菜,我们都必须自己做。到了皇宫里,不能让太子吃任何东西。也不能喝任何东西。我说,那饿了渴了怎么办?
忍着。她认真地回答。
我不知道阮宣汶忍不忍得住,我觉得我可能忍不住。
方姑姑就说,如果我忍不住,那我可以帮太子殿下吃,帮太子殿下喝。
我点点头,觉得可以接受。然后她又说,这样万一有毒,死的就是我,而不会是太子。我咕咚咽一口口水,背脊上一层冷汗。
那还是不吃不喝了吧,我也不想死。
她还说,如果皇宫里的人给了任何赏赐,必须我去接,绝对不能让太子殿下碰到。我说知道了,万一有毒,死的就是我,不会是太子殿下。
地点点头,说你明白了,我就放心了。
我也点点头,你放心了,我可怎么办?
方姑姑看看我,然后摸了摸我的头。她说,杨姑姑你是个有福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太子殿下也是有福的,跟着他,你将来会出息的。
我笑笑,将来?我的将来和皇宫没关系。
方姑姑又说,杨姑姑将来太子就拜托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他是我们大家唯一的希望。
我问她,我们是谁?她笑而不答。
她的我们不包括我,可能她觉得我是我们中的一个,但我觉得不是。不过,这无损于我会留在东宫照顾阮宣汶,他是我的弟弟,我怎么能在这种时候抛弃他?我坚信,陛下会回来的。
在陛下回来之前,我要帮他照顾好太子。
我坚信陛下会回来,只是没想到他回来的那么快。更没想到的是,他的回来和我想象中完全不同。
知道陛下回来还是三哥告诉我的,在一个不见星月的漆黑夜晚。我被一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拉到东宫的一个废园子里,他拿着我三哥的信物,说三哥在那里等我。
我怀里揣了一把小刀,心想这家伙要是搞鬼骗我,我就给他一刀。 我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我也不知道,总之到了东宫以后,每天陪着太子上朝下朝,不能吃,不能喝,不能碰,处
处
提防着被别人毒死。这么多日子以后,我也难免有了害人的凶心。
三哥披着黑色的斗篷,我眼睛睁得快脱窗才看到他。
“阿水,做好准备,你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三哥一把握住我的手,低声对我说道。
我颤抖一下,手里的刀差点扎过去。“回家?这时候?太子怎么办?陛下还没回来,我不能离开他。”
“太上皇很快就要回来了。”三哥说道。
“什么?太上皇很快就要回来了?”我叫起来,被三哥一把捂住嘴。 “轻点,你想引人来吗?”
我一把拉下他的手,握住。 “三哥。你说的是真的吗?陛下要回来了?”我满眼期待,满心欢喜,急促地问道。
“你怎么还陛下陛下的,现在是太上皇了。”三哥瞪我一眼。
“三哥!”我又急了。
“没错,太上皇快回来了。晋王这半年在那边打了许多胜仗,施别坨已经快撑不住了。图染国君已经给他下了密旨,要他和我们议和。现在内阁正在和施别坨扯皮呢,估计很快会谈妥。等谈
妥了,太上皇也就可以回来了。”
“真的?那陛下回来了,一切是不是就可以恢复以前了?”我抓着三哥的手跳起来。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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