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里。不知怎的,它正好就落在了我们两人的嘴唇间,每一回都是如此。(我吻他吻得太热烈了吗?这时他会不会就此认为我又原谅他了?我吻他吻得太无力了吗?他会不会据此认为我这时又想起了那件事?)
它无处不在,它无时不在,它就是我们。
我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我只知道它的名字,人们把它叫做生活。
我真没把握该如何来玩这种游戏。从来没人告诉过我。从来没人告诉过任何人。我只知道我们一定是玩得不对。我们在玩的过程中破坏了这种或那种规矩,当时却根本就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种游戏的赌注是什么。我只知道我们把这些赌注全输光了,它们不再属于我们了。
我们已经输了,我就知道这一点。我们输了,我们输了。
第一章
门是关着的。瞧上去这扇门始终都是那么冷漠无情,似乎它会永远这样紧闭着。似乎世上没什么能使这扇门重新打开。每扇门都能表达出各种不同的意思。这扇门也不例外。它是木然的,是无生命的;它不通向任何地方。它不像别的门那样是一件事情的开始。它是某件事情的结束。
门铃上方有一个金属的长方形小架子,固定在门的木框上,本意是插姓名牌用的。现在里面是空的。姓名牌不见了。
姑娘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纹丝不动。她的样子就跟一个人已经站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一样;站了那么长时间,让人已经忘记挪动了,变得习惯而不想移动了。她的手指按向门铃,可门铃根本就按不动。任什么压力也不起作用了,门框架后面的电池里不再发出一点声响。看起来就好像她一直按住这个门铃,按的时间太长使她都忘了要放开手指。
她大约有十九岁。精疲力竭、孤苦无助的十九岁,而不是光彩照人、喜气洋洋的十九岁。她身材娇小,五官端正,不过脸显得有点皱缩,脸色也太苍白,双颊十分消瘦。无可置疑,这张险很美,只要给它机会,它就准备显示出自己的这种美,不过有某种东西遮掩了这种美,使它显得十分遥远、若隐若现,而不能按其本意绽放光彩。
她的头发是淡褐色的,毫无光泽,蓬松杂乱,令人觉得好长时间没精心护理过这头头发了。她的鞋跟有点磨损。鞋跟上方正好露出了长裤后跟上的一个起皱的补丁。她的穿着很实惠,似乎穿衣的目的就是为了遮蔽身子,而不是为了追求时尚,甚至也不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作为一个姑娘,她身材很高,大约有五英尺六或是五英尺七。可她实在太瘦了,除了一个地方。
她的头稍稍下垂,似乎她抬头抬得太累了。要不就是一次接一次的无形的打击使她的头根本就没法抬直。
她的身子终于移动了。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她的手从门铃上落下,似乎是手自身的重量使它落下的。手落到了她的身边,就那么可怜地塔拉着。一只脚转过来,似乎要走了。有一个停顿。接着另一只脚也转过来了。这时她背对着门。对着这扇不会打开的门。这扇门是个墓碑,这扇门是个永远不会改变的终结。
她缓缓地迈了一步,接着又迈了一步,她的头比先前垂得更低了。她慢慢地离开了那儿,把那扇门留在了身后。最后离开那儿的是她的影子。直立墙上的影子缓慢地拖曳在她的身后。影子的头也有点下垂;它也显得太瘦,它也孤苦无助。她的人已离开了,而影子还稍稍在那儿停留了一会。接着它便从墙上悄然滑下,随她而去,它也离开了。
除了那扇门,那儿空寂无人。那扇门依然毫无动静,凛然无情,紧闭如先。
第二章
她又一动不动地停在公用电话间里。像先前那样一动不动。这是一个投币电话间,电话间的门给推开在一边,好让里面有足够的空气。只要你在这样的一个电话间里多呆上一会,空气便变得十分滞闷。而她在这个电话间里已呆了决不止一会儿了。
她就像一个直立在礼品盒里的洋娃娃,盒子的一边敞开着,好让人瞧见里面的东西。一个破损的洋娃娃。一个卖剩下的减价洋娃娃,身上已没了鲜艳的绸带或是丝织品饰物。一个没处送也没人要的洋娃娃。一个根本没人想要看一眼的洋娃娃。
尽管这是个让人讲话的地方,可她呆在那儿一声不吭。她等着,想听到什么,听到一点根本就不会来的声音。她拿着话筒,将话筒凑近耳边,话筒成这么个恰当的角度放在耳边,必定已能送话了,话筒应当是这样的。不过已过了很多时间。随着这么长的令人失望的时光的流逝。话筒越垂越低,现在它已落在了她的肩头,没精打采地趴在那儿,给人击败了,活像一朵在胸衣上戴了很久的硬橡胶兰花,又黑又难看。
这个莫名的沉默最后总算变成一个声音。不过并不是她想要听的声音,不是她一直等待着的那个声音。
“很抱歉,不过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这么占着线路是没用的。那个电话号码已经停止使用了,除此之外我实在是无可奉告。”
她的手连带着那只听筒一起从肩上垂落,落到了她的大腿部,死死地停在那儿。就好像这只手最后这么垂落,一动不动,是为了同她体内某个已死去的部分相伴相随一样。
不过有时生命甚至对自己的墓志铭也无法赋予一种应有的尊严。
“请问我能拿回我的镍币吗?”她嗫嚅道。“对不起。我还没找到我要找的人,那——那是我最后的一个镍币。”
第三章
她顺着出租公寓的楼梯一点点往上爬,就像从一根松弛的拉线上垂挂下来的一个木偶。墙上用托架安装着一盏灯,灯朝下垂挂着,就像一朵枯萎的郁金香,外罩一个铃状贝形玻璃灯罩,往下投射着朦胧的黄色灯光。楼梯当中铺着一长条地毯,看上去这条地毯就像给踩烂的植物,所有的图案和全部颜色早已消失,就像长了一层花粉或是真菌。而且,它散发出的气味和给人的视觉完全一致。她爬了三段楼梯,转个弯向后屋走去。
她停住了脚,前面就是最后的一扇门,她掏出了一把柄很长的铁钥匙。这时她低头朝房门底下看了看。那儿,就在她的脚边,有一个白色的三角形东西,从门缝底下伸出来。当这扇门往里打开时,便看出它原来是一个信封。
她摸索着进了房间里的一片黑暗中,用手顺门边的墙摸去,接着一盏灯亮了。灯光很暗。灯泡很小发不出多少光。
她关上了门,然后捡起了那封信。信封的正面一直是朝下的,她把它翻了过来。她的手微微颤抖着。她的心也有点发颤。
信封上用铅笔匆匆地漫不经心地写着:
“海伦·乔治森。”
没写小姐,没写太太,什么称呼也没有。
她显得有了一点生气。眼里少了一些茫然无助的神色。脸色开始有所松弛,不再那么痛苦了。她紧紧捏住信封,把手掌里的这封信都有点捏皱了。此时,她的行动显得轻捷了些。她捏着这封信走到房间中央,来到床边,那儿的灯光更亮些。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又一次看着这封信,似乎有点让它给吓着了。她的脸上闪现出一种急切的光彩;不是兴高采烈,而是一种绝望之中的急切。
她的手突然向上一拉,急急忙忙地撕开了信封的折边,就好像她用无形的针和线在信封上缝了很长很长的针脚一样。
她把手伸进信封,抽出了信纸,看看给她写了些什么。因为信封总是捎了话来,要告诉人一些东西;这就是信封的作用。
她的手又抽了出来,手中空空的,她很沮丧。她把信倒过来,摇摇它,想把信里该有的东西,先前想必被她的手指紧紧夹住了的东西倒出来。
没有纸条,没有信纸。
有两样东西掉了出来,掉在了床上。只有两样东西。
一样是一张五元的纸币。只不过是一张来历不明的没感情的五元纸币,上面印有林肯的头像。上边用很小的大写字母印着这些纸币都有的简洁的文字:“此票据为支付私人和公家一切债务的法定货币。”支付一切债务,公家和私人的。这位镌版工人怎么可能想象得到,有朝一日,在某处,这种纸币会让某个人伤心欲绝?
第二样东西是一长条火车票,跟所有的火车票一样,可以从坐到终点。上面的每张联票在旅行途中都可独立使用。第一张联票上印有“纽约”;即她现在所在的地方。最后一张联票则印着“旧金山”;那是她来的地方,去年春天,恍若一百年以前的事。
没有回程票,这是张单程票,那就是要她去呆下来的地方。
这一来,尽管这个信封里没有片言只字,但它实际上已把一切都告诉了她。支付一切债务,私人的和公家的,五元法定货币。去旧金山——不再返回。
信封一下便掉落到了地板上。
看起来她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明白过来。就好像她以前从没见过一张五元纸币似的。就好像她以前从没见过这样一长条折叠式的火车票似的。她死死地盯住它们。
后来她开始微微颤抖起来。一开始没出一点声音。她的脸开始出现了间歇性的抽搐,上至两眼,下到嘴角,从她的表情看,她似乎正在挣扎着,想爆发出某种强烈的感情。有那么一会儿,看上去一旦爆发,那就将是号啕大哭。不过并没有出现这种情况。
爆发的是一阵大笑。
她的两眼缩成了两根细线,嘴唇向后撇去,嘴里传出了一阵粗哑断续的声音。好像是苦涩的笑声。好像笑声在雨中淋得太久,全都发霉变质了。
她不停地笑着,一边把压扁了的旅行包拿出来,放在床上,打开包盖。等她把东西装进旅行包,关上包盖后,她还在笑着。
她看来一直没从这阵笑声中缓过来。她的笑声一直没停止。就好像在听某个很长很长的笑话,笑话不停地讲着,笑声也一直没有停下。
不过,笑声本该是欢快的、活泼的、充满生气的。
她的笑声却不是如此。
第四章
火车已经喀嚓喀嚓稳稳当当地开出十五分钟了,她却还没找到一个座位。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满了出去度假的人们,过道上也站满了人,就连连接两节车厢的过道也都是人;她以前可从没见过这么挤的火车。在这种人头济济的场合,她实在是太赶不上趟了,再加上她带着的这个累赘的旅行包,更使她行动缓慢,举止笨拙,因而等她上车就太晚了。她的车票只能让她登上火车,而并不保证她在车上有一个座位。
她有气无力、萎靡不振、精疲力竭地顺一节节车厢挣扎着朝火车后走去,在拥挤的人群中,她身不由己、七冲八跌地歪到一边又倒向另一边,沉重的旅行包也越来越拖着她的后腿。
所有的车厢都站满了人,这是最后的一节车厢,再过去就没有车厢了。她已经穿越了整列火车,哪儿也看不到一个空位子。这是一趟直达火车。整个旅途中都不会停靠一个站头,这种时候要求谁表现得谦让有礼,那实在是要求过高了。这可不是电车或是公共汽车,行驶时间只有一会儿。一旦你显出侠义心肠,站起来,你就得站上几百英里。
最后她站住脚,就在她站下的地方待下了,因为她实在没力气回转身,再回到她原来的地方去。再往前走也毫无意义。她能看见这节车厢的尽端,那儿也没一个空位子。
她把旅行包顺着走道的方向放下来,想在它朝上的那面坐下来,因为她看见许多人都是这么做的。她手忙脚乱了一阵,自己倒失去平衡,差一点一个踉跄跌倒。不过最后她总算成功了,于是她把头往后一倒,靠在了她身边的座席边上,就这么呆下了。她实在太累,根本不想去了解什么,对什么也不在乎,甚至连眼睛也没力气闭上了。
是什么使你停下的?在你停下时,你为什么正好就停在你站下的这个地方?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它是什么,还是什么也不是?为什么不少走一码,为什么不多走一码?为什么正好就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
有的人说:这只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碰巧,如果你不是停在这个地方,你总会在另一个地方停下。那时你的故事便又会截然不同了。一个人在往前走的时候,就在编织着自己的故事。
可有的人却说:除了这个地方,你不可能在任何别的地方停下,即便你想要在那儿停下也不成。这是天意,是注定了的,上天只要你停在这个地方而不是其它地方。你的故事就在那儿等着你呢,它已经在那儿等了一百年,还在你出生前就等着了,你连这个故事中的一个标点都不可能改变。不管你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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