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昀凰半晌,终于在她对面坐下,给她平视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
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国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为呢?”晋王不动声色地反问昀凰。
”昀凰原以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浅浅一笑,”转念再想,螳螂身后尚有黄雀,谁是佳木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极了,开宗明义,皆大欢喜。”
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不觉屏住了气息。晋王亦敛去笑容,显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并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轻轻说道:”凤凰涅槃,浴火而生。”
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槃,大限至时,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丰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为涅槃。
和亲之议遭拒,原在晋王意料之中。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又亲至行苑相见,也并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改变心意只是迟早,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来浅,杏子林间一番话,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闻弦歌,应知雅意--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碧莹莹的青竹杯,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见她纤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脸上笑意清浅:”两国尚需为盟,王爷虽是英姿天纵,也需一个好的盟友。”
晋王低头浅啜,并不答话,似全神凝注于佳酿,眉宇间一丝凝重却被她看在眼里。昀凰耐心极好,静静等了良久,终于见晋王搁了杯子,目光如刀锋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渔人,不若让鹬蚌之争来得更烈一些。”昀凰侧了脸,浅浅笑着,似乎在说一出赏心悦目的戏文,”迎亲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测,而这弑兄恶行又恰是瑞王所为,晋王会不会大义灭亲,翦除骆氏外戚,为太子殿下雪恨?”
晋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这么说,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义灭亲?”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测,宁国长公主就此魂断北齐,王爷以为如何?”
这轻轻细细的一句,话音落,笑未歇,晋王已骤然动容。
长公主若随太子魂断北齐,南秦势必不肯甘休。届时两国交恶,最坏的后果莫过于兵戎相见。
朝中鹬蚌相争,边塞干戈再起,当是时,谁将临危受命,执掌江山于风雨之际?
反之于南秦,一场”假干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权的”真契机”。长公主死于北齐逆臣之手,骆后与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讨伐的理由。战事一起,北疆十万大军首尾不得衔顾,裴家军适时征调来援,便将陈国公腹背钳制于北疆。
里应外合的老套路,骆后也曾想到,也曾允诺以北齐兵马牵制北疆驻军。原不是什么绝妙智计,世间也并无几个诸葛,诸般诡诈都被三十六计道尽。同一番计量,只看各自运用,谁迅捷、谁狠辣、谁不畏死--冷厉如骆后也不敢贸然兴起兵事,只待伺机而动,图谋全胜。
她却不同,她原是输无可输。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许还存着一丝托庇之幸,只求无欲无争挨过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摇了……假若最后的荫蔽也失去,与其惶惶然改投别枝,勿若生于梧桐,死于梧桐。
抛却生前身后顾忌,骆后下不得的狠心,华昀凰却下得。
她的涅槃,是要将羽毛躯壳统统烧尽,连同过往一起抛却。以宁国长公主的死,换来华昀凰的生,甚而连这名字也不要,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重回心念所系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择佳木而栖,凤凰却不会另立枝头,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这便是你要的?”晋王的目光似冷似热,变幻复杂。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后,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只愿王爷信守诺言,放一个小小侍女离去。”她这一笑的风华,再难言喻,莫名令他心头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宁肯从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没深宫,也不愿跟随于他。晋王深深看她良久:”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气息微窒,静了一刻,淡淡道:”晋王多虑了,谁的主意并无差别,待到菡池宴上,鄙国自当允婚。”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晋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浅浅的怅惘。
一世悲欣,悔与不悔,又岂能早早谋划得来。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宫里,历来不乏绮艳逸闻。只言片语里流传,蛛丝马迹里觉察,从不曾令他惊诧。
直至此刻,听她坦然道来,直陈心意,竟有隐隐涩意在心底泅散开来。
晋王沉默,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久久不能移开。
这样一个女子,冰雪至此,执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还是看低了她。
”也许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着案上的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谁。
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里去,悄无声息的室内,只有她静静独坐竹案之后。案上两只青竹杯,残酒余香犹在,那人却已离去。
”沈觉,我是否做错?”昀凰低低开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语声越发显得飘忽。窗外竹影里,一个修长的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觉无声无息地立在外头,仿佛与身后的幽篁融在一起。他听见她的问话,却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只是信口唤了他的名字,自顾自地喃喃往下说道:”其实我怕输,也怕看错。”
晋王真的可以信赖吗,沈觉真的可以倚重吗,少桓真的可以依托吗?
昀凰蓦地笑了。
沈觉再也隐忍不住,这笑声,将勒入他心头的细线越发绞紧,紧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里走出,立在初上梢头的月色下,低低唤一声:”公主……”之后,再不知能说什么。她孤独地端坐在浓黑阴影里,闻听他的声音,徐徐抬了头,给他微弱的一笑。
”时辰不早,回宫吧。”她婷婷起身,广袖飘垂,神色举止从容,方才凄迷的神色仿佛只是他的刹那错觉。他看着她披上斗篷,风帽低拢,一袭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将至,将她袅袅的背影笼上一层雾色。沈觉默默随在后头,离了三步之遥,低头见她淡淡影子,只觉似近似远,似幻似真。
转过一丛花树,长公主忽而驻足,半侧了身子,风帽下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扬。
”临川是病死的吗?”她猝不及防的一问,令沈觉骤然僵在原地。
晚风吹动他的湛蓝衫子,束发玉簪沉沉压在乌黑的发间,仿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压低了一头。
”臣,不记得了。”沈觉艰涩地开口。
虽不是真话,也不是谎话,已然难得。临川性子激烈跋扈,误嫁入沈家,碍了复国大业,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总好过兴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语声轻柔:”沈觉,抬起头来。”
沈觉一惊,僵了片刻,依言缓缓抬头。
她的面容被风帽掩去,只见一双眸子幽幽迫人:”当日你未曾见过我,为何御前求娶?”沈觉不能低头,迎着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苏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难,太妃与公主境遇堪忧,家父不忍见忠烈之后蒙尘,嘱臣求娶公主,将公主带离宫闱……臣懦怯……”
”嘱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后,借赐婚之机将我带出宫去,他是这个意思吗?”长公主截过他的话,一个他字,说得格外清晰。
沈觉缄默下去。
”当日他能潜回宫中,又被人接应离去,想来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长公主微微带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轻叹了一声,”你求娶之时,他并未远走,仍匿在京中养伤吧?”
沈觉仍是缄默,后背却已汗透重衣。
”他那时,被我伤得很重,很重。”她语声低微下去,低得几不可闻。
注1:匈奴等北方少数民族确有这个习俗,这里借用,并不是说北齐就是匈奴人。
第十三章 【为谁斫断红丝腕】
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这温润低沉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遥远,隐约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地闭上眼,仍觉那双锐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准、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想起往后,想起少桓,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尽是一团团浓雾。今晨去时,以为万分艰难,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此刻归来,才知真正的艰难不是面对晋王,而是面对少桓。
他尚不知她与那人私订盟约,不知她已擅自作下这大胆决断,将最后一点相守的指望尽赌了上去。当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驰却是为着同一番切切心念。
宫门渐已近了,森森宫阙,遥遥高墙已自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飞檐似刀锋挑向天际。
车驾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见长公主被宫人搀扶下来,风帽滑落,露出苍白容色,显然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极。王隗叩拜,只说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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