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个寡妇_分节阅读_17 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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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个熟桃子。她一面摇一边还和他说话。

    她说:“城里又打上了。又打啥呢?”

    “打老虎。”

    “这回又打上老虎了。城里老虎啥样?”

    他想,就我这样。他口上说:“那是给起的名。给那些倒楣蛋起的名。”

    “谁倒楣了?”

    “咳,谁碰上谁倒楣呗。弄个百十块钱,应应急,想着一有钱就还上公家。赶上打老虎了,说你贪污,要当老虎打。有人跳楼、上吊、卧轨,天天有自杀的。”

    葡萄把水绞上来了。自杀,也就是寻短见,这一点她是明白的。那不就是城里打来打去末了自己打自己,自己把自己杀了吆? 她说:“咱这儿前两年也自杀了好几个。”

    瘸老虎看着她。

    “有一个投井了。要不咱村还不缺井呢。她一投井,农会就把它填了填。”

    “谁呀?”

    “农会让她招供。她不招,就投井了。她说她不知道她汉奸男人上哪儿去了。”

    “哦。”

    “该投河就好了。河是活的,井可不中,你往里一投,水咋吃呢。你说是不是?”

    “城里打的老虎一般都不投井,上吊的多。上吊说是不难受,利索。”瘸老虎说。

    “你说城里打,咱这儿也打?”

    “谁知道。”瘸老虎让葡萄这一句话问得心情败坏起来。

    葡萄帮瘸老虎把两桶水扶稳,看他一只脚深一只脚浅地走了。

    “中不中?”她大声问:“不中我帮你挑回去吧!”

    瘸老虎忙说:“中中中。”他心想,她可不是有点不省世事人情? 通人情的人现在该对他白眼。他冷笑着摇头,这地方的人还有葡萄这样没觉悟的。用他过去老首长的话,叫作愚昧未开,尚待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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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个寡妇 四(3)

    葡萄把水挑下窑院,正往水缸倒,小狗咬起来。她想是村里的民兵来了。民兵爱赶吃晚饭的时候串门,到各家尝点新红薯,鲜菜馍。十月下霜,菠菜是最后一茬,家家都舍不得炒菜,都烙菜馍吃。葡萄见小狗又叫又跳,喝斥道:“花狗!咋恁闹人呢?!……”她脱下鞋扔出去:“你给我……!”

    她一嘴没说完的话噙在舌头和牙齿间了。

    推开的门口,站着孙少勇。他穿一身深蓝色咔叽,四个方方的口袋,和他过去的蓝学生服有些象。

    葡萄说:“二哥!”

    她奇怪自己一脱口叫得这样响亮、亲热。他又是十几年前去城里读书的二哥了?

    少勇走下台阶,先打量她身体,又往她窑洞里看。她身体没有变,还是直溜溜的,胸口也不象奶娃子的女人,松垮邋遢。

    “找谁呢?”她问。

    “你说我找谁?”他说着只管往屋里去。

    她把洗完菜的水端到猪槽边上,倒进正煮着的猪食里,又用木棍搅了搅。她眼睛就在他背上,跟着他进屋,站住,探身往这边瞅,又往那边瞅。等他转过身,她眼睛早就在等他了。

    他看她好象在笑,好象是那种捣蛋之后的笑。小时候她常常蔫捣蛋。但不全是,好象还有点浪,象浪女人得逞了那种笑。

    “找着没?”她问。

    “你叫我看看孩子。”

    “谁的孩子?”

    “不管谁的孩子,叫我看看。”

    葡萄正要舀猪食,少勇的手从她身后过来,拿过破木瓢,替她舀起来。她见他每盛一瓢食,嘴唇一绷,太阳穴凸出一根青筋。她心里又是一阵心疼:这货不咋会干活儿,到底十几岁出门做书生去了。也不知平时谁给他洗衣洗被单哩。

    “你叫我看看孩子吧。看看我就死心了。”

    他是还没死心——假如孩子长得象他,他那半死的心就给救活过来了。假如孩子长得象史冬喜那么丑,有俩大招风耳一个朝天鼻,他的心就可以好好死去了。

    “看看谁?”她说。

    “葡萄!”他扔下木瓢。“你把孩子搁哪儿了?”

    “搁粪池里了。生下来就死了,不搁粪池搁哪儿?”

    “你把我孩子捂死了?!”

    “谁说是你孩子?!”

    “你叫我看看,我就相信他不是我的孩子!”

    “是不是你也看不成了。早在化粪池里沤成粪,长成谷子、蜀黍、菠菜了!”她把正打算做菜馍的一小篮菠菜往他面前一撂。

    他看着她。世上怎么有这么毒这么恶的女人?你待她越好,她就越毒。而她毒起来又恁美,眼睛底下有那一点浪笑,让你不相信她对你就只有个毒。他上去一把抱住她。她又跳脚又撕扯,但眨眼工夫就驯顺起来。把她刚搁到床上,他手伸下去一摸,马上明白她是怎么回事,那毒全是假的。

    过后两人全闷声不响。又过一会,外头天全黑了。

    “你把孩子给谁了?”

    “你别问了。”

    “象我不象?”

    “问那弄啥?”她一翻身坐起来。

    这时狗又叫起来。叫叫变成了哼哼,撒娇一样。

    葡萄马上穿衣服,拢头发。她知道花狗听出了冬喜的脚步。等她提上鞋,冬喜已进到院子里。手上打个手电筒,肩上背一把大刀片。他提升民兵排长了,春喜跟在后面吹口哨。

    “葡萄在家没?”他把电筒晃晃,看见葡萄他笑笑:“吃了没?”

    “还没呢。”

    “开会,一块去吧。”

    “又开会?饭还没做呢。”

    “我帮你拉风箱。”春喜说。

    冬喜弯腰抱柴禾,直起身全身一激凌。葡萄屋里走出个人来。

    “冬喜来了?”孙少勇在黑暗里说。

    “是铜脑哥?”

    “啊。”

    “啥时回来的?好长时间没见了。”

    “我不是常回来吗?听说你老是互助咱葡萄,老想和你说谢谢。”

    “一个互助组嘛。葡萄也挺照顾我们,给春喜做鞋呢。”

    “咋不搬一块住哩?该不是你当民兵的嫌弃地主恶霸家的童养媳吧?”

    “铜脑哥,我咋不明白你说啥呢?”

    “这还不好明白?想娶她,你就正经娶,别偷偷摸摸,大晚上打电筒往这儿窜。不想正经办事,就离她远点。”

    “铜脑哥,你是共产党干部……”

    “可不是?老干部了。所以有资格教育教育你。她是我弟媳妇,没错,不过共产党讲自由婚姻,自由恋爱,没说不让娶弟弟的寡妇,你孬孙动她什么念头,揩两把油什么的,你就记着,城里公安局长常找我看病。

    “铜脑你把话说明白!好赖我叫你一声哥,你说的这是啥话?”

    “我说得不能再明白了:葡萄是我的人!”

    春喜在厨房听外面吵架,放下风箱把子跑出来说:“铜脑哥,我哥有媳妇了,过年就娶。”

    这话没让少勇止怒,他更压不住了。他说:“好哇,这儿揩着油,那儿娶着亲。那你和葡萄算怎么回事?”

    “我操你妈铜脑!我和葡萄有一点事我明天就让雷劈死!不信你叫她自己说!” 冬喜又叫又骂,把手电筒的光划拉的满地满天,划到人脸上,人脸就是煞白一团。然后他的手电停在自己面前,说:“我要对葡萄有半点坏心,我娶的媳妇生不下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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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九个寡妇 四(4)

    少勇信了。冬喜比他小两岁,从小丑得出名,也老实得出名,他和葡萄能有什么事?葡萄不过是急了,一顺手拉他过来垫背。那个孩子一准是他孙少勇的,为了个什么原因她翻脸不认人,死活不承认,他看不透。这是一个星期六的晚上,孙少勇不用急着回城里去,他想住下来,看看葡萄究竟藏了什么苦衷。他跟着冬喜、春喜和葡萄走到街上。会场在孙家的百货店,现在改成史屯镇的“文化教育活动室”,墙上挂着毛主席、朱总司令的大画相,还挂着志愿军和平鸽的年画。人们一见孙少勇,都上来递烟给他抽,他嘻哈着退让了。

    史修阳念戏文似的抑扬顿措地、摇头摆脑地朗读了两段报纸文章,然后蔡琥珀催大家发言。谁也没言可发,史修阳又念了两段报纸。蔡琥珀说起了朝鲜前线的喜讯,又说起美蒋窜反大陆的敌情。最后她说:“咱史屯也有敌情哩。”

    有人问她啥敌情。

    蔡琥珀说:“有个富农闹着要摘帽子。他亲戚从陕西来,说那边有六十亩地才定了个富农,咱这儿三十五亩地就把他定成富农了。他老委屈呀。”

    铜脑坐在葡萄旁边,看她两手忙个不停,锥子放下拿针,针在头发上磨磨再去扎鞋底。锥子掉到地下,她刚弯下腰,他已经替她拾起来。他就在那板凳下面握住她的手。她嘴唇一掀。

    “铜脑!叫你哩!……”冬喜说。

    少勇抬起头,见一屋子烟瘴里浮着的脸全朝着他。他从容地把锥子搁到葡萄膝盖上,笑嘻嘻地问:“咋着?”

    蔡琥珀两只眼睛尾巴上聚起两撮皱纹,笑着说:“欢迎老地下党员孙少勇回来给咱做报告!”

    少勇说:“我回来是办私事的。可不是来做报告的。”他一说这话,葡萄的手也不扯麻线了。他心里恶狠狠地一笑:我让你葡萄不承认我!

    几个他小时的朋友笑也坏起来,问:“办啥私事?”

    “私事能让你们知道?是不是,王葡萄同志?”少勇对葡萄的侧影笑笑。

    所有人想,早就猜他俩不干不净。现在孙少勇不让大家费事了,干脆不打自招。

    蔡琥珀说:“回来一趟,还是给咱们说说话吧。你在城里学习多,文化高,给咱说说敌情。现在谣言可多,说分了地主富农地产浮财的,等美蒋打回来全得杀头。还说咱这里头就有美蒋特务,谁积极搞互助组,特务给他家锅里下毒!你说美蒋真能打回来?”

    孙少勇大声说:“这不就是谣言?!美蒋能窜反回来,他们当时就不会被咱打跑。”

    人们吆喝一场:“回来就全部打死!”

    葡萄正用锥子在鞋底上扎窟窿,一听大家的吆喝,心想他们说“打”字和孙少勇一个样,嘴皮子、牙根子、舌尖子全使恁大的力,这“打”字不是说出来的,是炸出来的。想着,葡萄就把麻线扯得呼啦呼啦响,扬起嗓门说:“咱啥时候打井呢?”

    大家都楞住了,看着她。

    “不打井,明年再旱,喝马尿呀?”她说。手不停地又锥又扎。

    “不打死美蒋,你打一百口井也没用,他们给你全下下毒。”冬喜坐在她左手边,开导她说。

    “谁给咱下毒?”

    “美蒋特务!”

    “美蒋特务是谁?”

    “这不在查呢嘛!王葡萄就你整天还不爱开会,你这觉悟从来没提高过!” 蔡琥珀说。“大家发发言!”

    葡萄心里说:谁说我不爱开会,不开会我哪儿来的工夫纳鞋底?

    从此孙少勇星期六就搭火车回到史屯。史屯的人都笑嘻嘻地交头接耳,说铜脑和葡萄搞上破鞋了。也有人说那是旧脑筋,现在搞破鞋不叫搞破鞋,叫搞腐化。

    不管少勇怎样逼,葡萄就是那句话:孩子生下来就死了。有一回少勇半夜醒来,见床是空的,葡萄不知去了哪里。他找到院子里,见她从红薯窖里出来,手上挎个篮子。问她大半夜下红薯窖干啥,她说听见耗子下窖了,她撵下去打。

    下头一场雪,少勇披着一身雪还是来了。葡萄刚刚开会回来,见了他说:“下着雪你还来?”

    他不说话,在窑洞里缩坐着。

    “来了就给我这张脸看呀? ”她上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摸了摸他的脸。

    “别摸我。”他说。

    “咋?”

    “你一摸我,我就……”

    她还是把手搁在他下巴上,手心、手背地蹭。

    “葡萄,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

    她的手稍微停了停,又动起来。

    “是个团委干部。没结过婚。人可好。长得也不赖。这个星期五晚上,她请我看电影。我去了。”

    “去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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