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提到自己的失败,却并不显得沮丧,脸上笑意反而更浓,又转而道:“你放心,我也不迫你马上动手,以一月为期如何?”
郑吉也不再追问毒蒺藜的事,只道:“燕小公子太心急了。项禹对我甚是防备,待我稍加取信于他,入了腊月再动手也不迟。”
燕雁来挑眉:“也罢。这段时间你做点别的。项禹身边有一把养护有加,却从来不用的猎弓。你找个机会,将它偷出来给我。凫衣堡猎场外野向东有一道小坡,你把那猎弓扔进河里,我自会去取。”
郑吉冷冷地道:“我好像只接了杀人的单,并未答应为你去偷鸡摸狗。”
燕雁来厌恶地道:“那猎弓与这凫衣堡一样,本就是我的东西。若能得手,何必等你来杀项禹,我自己便可一箭射死他。”
郑吉道:“那把猎弓有什么蹊跷?”
燕雁来笑了起来,他的笑容秀气而好看,却也有些讨厌,道:“剑衣侯从不过问别人的家事。你是剑衣侯的人,同在一条船上,若是懂这规矩,我也不会故意为难你。”他突然将郑吉拦腰抱起,大步跨入帷幔内,将他放在项禹榻上,道:“你这般模样,要他以为你不是在自荐枕席,大概也很困难。”说着,便开始为他宽衣解带。
郑吉此时全身被制,咬牙道:“你以为他会看不出来我是不是自愿?”
燕雁来俯身耳语道:“我会一直盯着你,你如果想耍什么滑头,那我就有办法叫闻韬把他吞进去的东西一点点吐出来还给我!”语毕,他出手打了郑吉睡穴。郑吉只见燕雁来突然从视野中消失,不知去向,便失去了意识。
一夜噩梦。
郑吉醒来时浑身冷汗,身上穴道已自动解开,浑身关节肌肉却无一不酸痛。燕雁来将他丢在榻上一夜,自己的如意算盘却落了空。
窗外冷雨,房内空而暗,项禹一夜未归。
第二十一章试探
项禹次日才回来,堡中前厅乱了一整天。近晚时项禹进屋,带着一身雨水和血腥气。他似乎正在暴怒中,身后跟着的百羽骑弩手俱是噤若寒蝉。项禹换了件鹤氅,看了一眼郑吉,冷声道:“带上你的剑,随我来。”
秋雨堪堪止歇,天色已暗。项禹竟独自带他出了堡,一路策马狂奔,来到凫衣堡外野猎场的一座小山坡上。二人下马,项禹将那缰绳一摔,忽然转身对郑吉道:“拔你的剑!”
郑吉没有动作。项禹将那把三棱细剑从鞘中抽出,遥遥指向郑吉的门面。天已完全黑了,今夜无月,而那三棱剑刃之上,居然还有寒冷的清光。
项禹又开口,此时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了许多,道:“你不肯拔剑,那么现在就走。从这片坡上跑马下去,向东不出半个时辰就是庐江官道。”
郑吉没有拔剑,他当然也没有滚。他解下腰上细剑,在马臀上狠狠一击,健马惊嘶跃起,奔下山坡,瞬时跑没了踪迹。郑吉顺势将那细剑一掷,剑落入坡下溪涧中,传来扑通的轻响。
项禹冷冷道:“你这般作态,到底是甚么意思?”
郑吉道:“我的意思是,我不会对将军拔剑,也不会走。”
项禹道:“我在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你该不会以为,你如现在这般杀不了我,用别的手段却能有机会。”
郑吉道:“我不是来杀将军的。”
项禹沉声道:“你究竟来做什么?”
郑吉在那剑刃清光之下迎向项禹的注视,道:“百羽将军知道我没有说谎。”
项禹突然笑了,他的笑声低柔而嘲讽,正如郑吉第一次在那荒庙中听到的一般。他道:“我现在已明白,因为经验与直觉去信任一个人,是最可笑的事情。”语毕骤然出手,剑上清光如霹雳闪电,直刺郑吉咽喉!
郑吉早有准备,这一剑刺来,他提气纵身迎上,脖颈堪堪贴着剑刃滑过,瞬息之间,人已在项禹身后一丈远——而这却远远不够,这一闪本至少将他带出三丈远,才能给他喘息与施展的余地。而项禹早已不是第一次见识郑吉身法,此刻早已旋身反击,又是当胸一剑!
但他却没想郑吉竟会离他这样近——他本以为郑吉应在三丈之外,而他剑尖竟已刺透郑吉胸前衣襟!忽听裂帛之声传来,郑吉的胸膛未被刺穿,前襟却被剑尖齐齐割裂,人也顺着这裂帛之势扑向项禹肋下空门。
项禹收剑回挡,左手却向郑吉挥出一掌。郑吉身形微晃,拧身下腰,险险躲过掌风,又掠出丈余远。
项禹见他使出来的招招都是剑衣诀,冷笑道:“闻韬就是这般将你废去武功,逐出剑衣阁的?”出剑更不留情。清光骤动,看似浑脱散漫,却招招凝练,竟将郑吉生门一一堵死。郑吉手中无剑,连格挡缓冲的余地也无。他生门为项禹所占,只得险中求生,闪向项禹两臂之间,出掌如练。
项禹仰身避过,郑吉顺势后撤,这一退本该退出三丈——但他竟又只退了一丈余,项禹左掌早已朝他胸口拍来。郑吉侧身躲开掌击,却没躲开这掌风。腰肋受了一击,踉跄退开。
项禹与尚轼武功不分伯仲。当日郑吉在那琅琊群英会擂台之上,虽手中持剑,但连番疲战,竟也能与尚轼拖延上大半个时辰。之后郑吉虽受重伤,又被废经脉。但那日在帝林,项禹见他与五名喑王近卫打斗,英姿矫健,不落下风。他也亲自去探了郑吉脉象,知他内伤已无大碍。却想不到此番出手试探,郑吉竟处处示弱。
项禹心中怒极,道:“你以为不出杀招,我就会被你骗过?”说着又刺出一剑。郑吉闪身退开,不料被逼至山坡边缘。他立时刹住,朝项禹头顶跃去。此时项禹正堪堪向他挥来一剑,郑吉见状提气变幻身势,翻身落地,却慢了一步。他肩头一幅衣料被那细细的三棱剑所挑缠住,“刺啦”一声撕下大半边,人也当即摔下了地。
项禹并无心杀他,见郑吉摔在地上,也不会趁人之危。只厉声道:“站起来!不必这般惺惺作态。”
郑吉似也被他激怒,有几分狼狈地爬起身,捏掌成诀,第一次主动出手,竟又是朝项禹头顶百会穴袭来。项禹挥掌作挡,却不想郑吉身子竟重重地在他手臂上撞了一下,踉跄几步,又倒在了地上。
项禹此时方觉得有些不对,收了三棱剑,俯身查探。郑吉半侧着身,手肘撑着地面,剧烈地喘着气。项禹伸手去扶他,却被他推开,只是这一推也没什么力气。
项禹握住他双肩,将郑吉身体扳过来,一片黑暗中,项禹看不清他脸色,却见他半合着眼,双眉紧锁,声息微弱而时断时续。项禹当即去扣郑吉脉门,青年毫无反抗地被他捉住了手腕,此刻探他脉搏,只觉他内息散乱,真气浮动。他又去摸青年额头,一片冷汗。
深秋夜中,山坡上更是潮冷。郑吉外衣早被项禹几剑割碎,散落一地,身上只余下单薄内衫。项禹见他一阵阵发抖,脱下身上鹤氅给他裹紧,将郑吉抱上了马。一路回了堡中,项禹径直将郑吉抱入自己房内榻上,解衣查看他伤势。青年腰侧右肋被他掌风刮伤,一片淤青发紫,好在未伤到肋骨和脏腑。
郑吉歇了片刻,已醒转过来,便推开项禹,坐起运气调息。半晌,项禹见他运功已毕,复又扶他躺下。郑吉微微睁眼,哑声道:“多谢将军。”
项禹便问:“怎么回事?”以他当日所见,郑吉武功本至少已恢复八成,不过相去十余日,竟差了如此之多。
方才郑吉虽能强自运气,却觉得丹田中难以为继,十分吃力。这感觉太过熟悉,当即令他想到那日帝林毒蒺藜上的情茧解药。想来情茧之毒是要人受沸血之痛,其解药则是逼人攀上极乐,却也要散他内力。那蒺藜上药性较浅,却也在无知无觉间削弱了他。
郑吉前番从窄川赶来凫衣堡,途中乏力易累,但未动真气,也未觉太大异样。直到昨日被燕雁来轻易制住穴道,方才发现有些不对。前般他与项禹打斗时提气闪避,登时发觉内力不济,勉强支撑。若非项禹留手,他早已重伤危殆。
郑吉想清楚了其中关窍,心下反倒稍微松了口气,只道:“大概是外面那矮榻太短,我昨夜里受凉,就在将军面前露了拙。”他昨日被半裸着丢在榻上整晚,今日浑身关节酸痛,倒也是实话。
项禹斥道:“胡言乱语,你内息浮乱,难道也是受凉害的?”
郑吉道:“我发着热,提气时未免吃力了些,一时乱了内息也不奇怪。”
项禹握住他手腕,发觉郑吉脉象已渐稳,脸上却有些红潮。伸手一探,方才还冰凉的额头竟有些微烫,倒也不全是假话。他心中歉意登生,道:“你只消说一句病了,我就不会下这样的重手。”
郑吉已面露疲色,却不在意地道:“何来重手。换做平日,我连衣角都不会被碰到一下。”
这话项禹听来却是另一般意思。他对郑吉虽有情欲,却也懂自矜,自情茧之毒解开后便对他秋毫无犯。这些日子,项禹更刻意与郑吉保持距离,虽将他放在房中日夜监视,但确实碰也不碰他一下。
项禹看了郑吉半日,平静地道:“我昨日于归途中遇袭,折损了百羽骑几员弩手。数日之前,堡中有人想窃取凫衣残卷,幸而被燕夫人当场撞破,才不至于得手。想杀我的人很多,我不会追究你为何刻意留下,你且好自为之。”
郑吉躺着看他,困倦地笑了笑,道:“我说过,我不是来杀将军的。我既已跟着将军回到堡中,若有虚言,便任由将军处置。”
项禹被他这话勾动记忆,道:“你既非头一次对我说这话,也非头一个对我说这话的人。”他看着郑吉惺忪地眨了眨眼,又笑道:“曾经有人也对我说了这句话,所以那人后来便成了燕夫人。”
没等郑吉会意,堡内侍从已送了伤药进来。
项禹干脆地撩开郑吉中衣,为他腰侧瘀伤上药。郑吉闭目躺着,纤瘦腰肢被项禹握在掌中,安静地任他动作,房中气氛也旖旎起来。项禹虽曾与他数度云雨,而彼时郑吉或被毒药淫威所逼,或被他挟恩相迫,虽顺从却冷淡,何曾有过如此乖巧的模样。此刻那歉意变作柔情,项禹又想起两年前在荒庙中初次见到这青年的情形。郑吉当时受伤失血,浑身冰冷,也是这般被他搂在怀内取暖,任由他处置。
他不禁俯身,吻上郑吉微启的唇间,却发觉青年似乎早已累得睡了过去。
*
自此之后,二人关系稍缓,倒也一直相安无事。郑吉依旧在项禹房中住着,转眼便已过去大半月。
今日已是十一月初一。
庐江城外很是寒冷,城内却稍好些。郑吉从城中药庐出来,信马走在江边集市中。正午阳光晒在他发热的脸上,舒服却也让他有些昏沉。自从项禹将他打伤,心有愧负,便不再将他拘在堡中日夜看管,放任他四处走动。今日凫衣堡内清扫马厩,马都被放到了猎场上。那大宛白马倒还认得旧主,郑吉将它牵过来偷溜出堡,来到这庐江城内,竟也无人管他。
人群熙攘,郑吉不觉被带到了渡口的方向。码头上远远地靠着一艘大船,正有船工在搬卸货物。忽然起了大风,熙攘人声中,一阵微弱的铃音传了过来。郑吉方才发现那船帆上挂着许多占风铎,竟是剑衣阁的船。自从那日惊了马,郑吉这玉扣便被佟方收走,想来是这白马一路将他引来此处。郑吉心中烦闷,竟没发觉。
他下了马,正远远望着码头发呆。忽有人走过他身边,压低声音道:“你身后有两人跟着,随我来。”声音熟悉,竟是李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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