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日出。帝林既毁,阴明令成。接下来便只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而剑衣侯呢?剑衣侯已不知去向。
第三十章告白
剑衣侯在雪中策马夜奔。
从帝林到山阴天姥岑的路并不是很远。只是如此连日大雪,这在江南十分少见。入了山阴,雪却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行路也越来越慢。赶到天姥岑时,早已有人侯在山下,说傍晚时分在风动岩下的墓阵中,找到了郑吉放走的黑马,却不见人影。闻韬让其他人马在山脚找了个避风的崖洞休憩,自己却踏着夜色独自上了山。
闻韬走得并不快,他并不是为了赶时间。
他当然猜到了郑吉的目的,一早已派人守候在山阴接应。他听到闻帆的消息,当即便带人离开帝林赶来了天姥岑,他已来的足够快。他几乎可以确信郑吉没有死,只是藏在山中崖下的某个角落,躲过帝林中人的毒手。他甚至已经不再去想,这样的一个寒冷的风雪夜,郑吉才能如何挨得过去,也许是因为他已经懒得在意?
青年曾经也柔驯得像是李旦养在手心的鸽子,是年年飞回堂前梁下的春燕,只是从甚么时候开始,一次又一次,闻韬总是要把郑吉从各种各样的地方找回来。从广陵某个低矮的船舱到庐江狭小的药房,从琅琊冰冷的海底到暗帝陵深深的墓穴,甚至是项禹的床上……这仿佛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他会为此而愤怒吗?一开始似乎是的,但时间久了,这愤怒却成了近似麻木的冷静。好在并非是冷淡。
暗帝陵周边的墓阵已被毁去,想来是前日王朝云带人上山时做的。拂晓时分,闻韬径直穿过被白雪覆盖的乱葬岗,来到了聂英奇的小屋前。屋门从外面锁着,锁已生锈。从前,闻韬每一次来山中看郑吉时,总是要路过这间屋子,聂英奇当然从来都没有请他进去过。而在王朝云住进这间屋子之后,闻韬便再也没有了别的想法。
闻韬将马拴在屋前木桩上,步行来到了后面的石室。
石室中黑暗而潮冷,甚么都散发着一股霉味。闻韬点了灯,发现床铺是乱的,而角落的灰堆甚至还带着余温,似乎屋主人才刚刚离去。在灰堆边,闻韬看到当日郑吉留下的一捆行囊。里面东西很少,只有两卷旧衣服,一个装着针药火石的小包,还有一卷手抄的谢公集。翻开一看,满眼都是自己的字迹,却又不是自己誊的。
白日渐渐升高,雪终于停了。溪谷在阳光下白得灼目。抬头看去,拨云崖与风动岩相对而立,当中夹着的一线天是如此渺远与陡峭。一个人从这样的地方掉下来,即使谷中雪再厚,也不会太好过。
像郑吉这样一个不会太好过的人,此时会躲去什么地方?
闻韬重又回到山中寻找。然而目之所及处,尽是一片耀目而苍凉的惨白。
阳光下的雪原,没有血迹,也没有脚印。
*
郑吉几乎是爬进石门中的。
从崖上下来之后,郑吉回到这石室中度过了第一个晚上,次日便想要下山。只是一条小腿本就被划了一道伤口,这还好些。但他从崖上掉下来时,却把另一只脚踝给扭了,这就有些麻烦。小半路程走了大半日,却又被暴风雪困住。郑吉不得不找了个挡风的雪洞,钻进入躲了一夜。第二日风雪虽停了,人却几乎连路也走不了。山下还遥不可及,只好又折了回去。
郑吉又冷又饿,连生火的力气也没有。
好在他还不会一睡不醒。胸前的伤口很疼,一时让他有点神智模糊,一时却又让他无法彻底失去意识。梦里,他似乎在幽州府邸上,闻韬的书房内,仿佛还是少时的年纪。还不是剑衣侯的闻韬突然走了进来,举着一卷书问他:“你就这么喜欢谢灵运?”
郑吉听到自己回答道:“不是我喜欢谢灵运,是你喜欢。”
本是闻韬先把整册谢公集誊了一遍,他不过是拿来当字帖而已。却听闻韬道:“你要抄书便抄书,为甚么要临我的字?”
郑吉却想,因为我也不是喜欢谢灵运,是喜欢你。不过即使是做梦,他却也没有说出声。
闻韬翻着那纸页,又道:“你就非要这么倔,偏生要跑来山阴这鬼地方住上这么久?”
郑吉睡意朦胧地道:“到底是谢公故里,这里有什么不好。”
闻韬冷冷地道:“此番是被人追杀,逃命到这儿来,有什么好的。”
郑吉听了,心中一颤,突然醒了过来。他发觉自己依然躺在石室中的铺盖上,闻韬站在他旁边。午后的日光从石室顶上照下来,落在闻韬脸上。他双目通红,面色阴沉,手里真的拿着一卷书。这情形似幻似真,郑吉不禁伸手去摸闻韬的衣襟,却被不动声色地避开了。
此时,有一阵轻微的振动从山体内传到了石室中。似乎有许多人正朝山顶走去。郑吉一下子清醒了半,他轻声问道:“出了什么事?什么追杀逃命,你怎么来了这里。”
闻韬放了书,按了按合上的眼皮,道:“我方才去外面小屋看了看,聂英奇倒还是不在。”他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疲惫。
聂英奇不见了?闻韬正在找他?
郑吉身子中的血突然冷了下去,脸上午后的高热都化作了冷汗。他从来没有想过,如果聂英奇带着凫衣残卷一同失踪,会有甚么样的后果。当日是他亲手将残卷交给聂英奇的,如果闻韬因此事被连累,而自己岂不是就是罪魁祸首?而现在追到山上的又是什么人,是不是帝林派来追杀闻韬的?
郑吉低声急促地道:“王朝云知道这里。她一定是起了疑,此刻才会上山来查。等他们下到溪谷中,这石室就无所遁形了。”他起身拉住闻韬的衣襟,“这里不安全,侯爷快走吧。我——”
闻韬睁了眼,道:“你想怎么样?”他慢慢地掰开了郑吉抓住自己衣襟的手,将他双腕扣住,“接下去,你是不是打算为我引开帝林的追兵,好让我从山中逃出去,再帮我去找回聂英奇?”
他突然松开了双手。郑吉的身体失去支撑,又倒回了铺上。胸前伤口被震,疼得郑吉眼前一黑。
闻韬用满是血丝的眼盯着他,哑声道:“聂英奇一年里要失踪八个月,他不见了,与你有甚么关系?”
郑吉愣住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闻韬又道:“就算帝林的人追到这儿了,轮得到你去做甚么事!”
郑吉道:“我……”
闻韬道:“你前日就已到过这石室中,又跑出去做了甚么?”
郑吉道:“我出去找路,想要下山。”
闻韬厉声道:“你是不是脑子被烧得不清楚了,你以为我每一次到这山中石室来,是为了甚么!”
郑吉怔忡地看着他。
他并不以为闻韬会找到这里来,方才第一眼见到对方时,他以为自己依然在梦中。
此时肺腑一阵难受,郑吉侧过身躯咳了两下,伤口登时疼得整个人都蜷了起来。闻韬看着他痛苦地发着抖,不为所动地道:“你明知道我定然会找到这石室中来,却不等在此处,故意躲出去,是不是不想见我?”
郑吉轻声道:“我以为……我以为你不会再想见我。”他终于缓过神来,嘴唇还发着白,“侯爷没被帝林追杀?”
闻韬闭着眼按了按眉骨,疲惫地道:“你甚么时候见我被人追杀过?你才是被追杀的那个。王朝云已败逃。聂英奇是亲手烧了帝林之后才走的,你以为他会出甚么事?”
郑吉的心弦忽地松了下来。
刚才他半昏半醒,确实是晕了头,竟平白以为聂英奇提前无故失踪,闻韬釜底抽薪的计划失败,才被一路相逼至此。此时得知帝林已毁,大势已定,疲惫登时重新涌了上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痛。
闻韬突然生硬地问:“闻帆说你戳了自己一下,戳在甚么地方了?”
郑吉道:“已经没事了,不过是扎了浅浅的一道口子,没碰到脏腑与骨头,只是引了些血出来唬住他们。”他让闻韬看了一眼已收敛止血的伤口,道:“这就是当初你指给我切口引出肺腑积血那一处,聂英奇信里提过,我找准了位置才扎下去。”
闻韬正待再问,山体内传来的脚步振动却忽然停了下来。他走到外面溪谷中,发现谷顶的白日已西斜,看过去时,灼痛的双眼竟有些模糊。那队上山的人马已到了崖顶,远远地传来喧嚷人马之声。少顷,拨云崖上竟隐隐约约有数条绳索垂了下来,被几个影影绰绰的黑点攀住,看着是有人要下到溪谷中来。
回到石室中时,郑吉问:“外面有人来了?”
闻韬冷冷地看着郑吉,道:“想来是项禹已到了万马渡,便派人来找你,现在已开始攀下崖壁。你既然还能乱跑,看来也用不上我来接你。你若想下山,我给你留了马在石门外。你若想被他找去,等在此处便可。”说完便要拂袖离开,郑吉却将他的手拉住了。他用的力气不小,闻韬一时竟也甩不开,不由得面带薄怒,道:“怎么?怕项禹撞见我?”
郑吉却道:“侯爷的眼睛怎么了?”
方才,他已发现闻韬一脸疲色,双眼熬得通红。而从外面进来后,闻韬的一只眼睛竟流着眼泪,他本人却似乎没觉察到。青年把他整个人拉近,用手背在他右脸颊上抹了一下。
郑吉低声道:“侯爷是不是整个白天都待在雪地里。”他看了看石室中投下的阳光,道:“我只知道雪停了,想不到外面日头这么大。”
闻韬确实在山中待了一整日。他只顾盯着这片白得刺目的雪,不敢放过任何可能来自郑吉的痕迹,竟忘了双目被雪地映着的日光照久了,会刺痛流泪,甚至不能视物。他久居北境雪国,本不该犯这样的错误,只是这次忙着找人,大半日下来虽觉得眼痛目眩,也没有在意。此时被郑吉戳穿,闻韬这才发觉竟差点在雪地中得了盲症,当即有几分尴尬。
郑吉轻声道:“侯爷把眼睛闭上吧。”
他见闻韬依然红着眼看自己,便伸出手指,覆在了对方眼睑上。
闻韬没有动,让青年把自己的双眼合上。郑吉的手指冰冷,倒让灼痛的眼睛清凉舒服了些。又听他道:“外面天色还早,侯爷回去时就别看路了。否则症状加重,一连数日不能视物,那就麻烦了。”
说着,郑吉解下身上一条黑色的腰带,蒙住了闻韬眼睛,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闻韬任由他动作,道:“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回去。”
郑吉轻声道:“我摔到了脚踝。”
闻韬心中一软,却又忍不住生气道:“你不是很有能耐吗?怎么不一路爬回去?”
郑吉抱住他肩颈,轻声道:“快走吧,他们要下来了。”
闻韬本就只骑了自己的高马上来,与郑吉同坐也没什么不对。他眼睛被蒙了起来,此刻倒也不管不顾地随郑吉自行控马。一路上,闻韬感觉青年的胳膊肘偶尔动几下,高马灵巧地在山中绕来绕去,平稳地向下走去。
大概是日落时,闻韬耳边听到了隐隐的水声。万马渡冬日枯水,只是今日上游的已雪化了一些,便冲了下来。溪流之上四处皆是高高低低的石浪,马匹在当中穿行了一会儿,又不动了。
闻韬用鼻子碰了一下身前人的耳廓,道:“怎么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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