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氏兄弟的眼神一直让上官清凌如芒在背，她实在难以静下心来修炼。六阳结界已经撤掉，窗外有月光倾洒进来，树影舞曳，摇碎一地的清华。长夜静静的，只有山风微拂，时而拉起草叶窸窣之声，伴着些睡意沉沉的虫鸣。

    上官清凌起身推开门，向山崖上走去。清辉华碎，曳曳成姿，昨夜那一场恶斗早已找不到丝毫痕迹，那样惊涛骇澜的血腥，全都被风吹散。

    远远地只见山崖上伫立着一个修长的身影，一身黑袍微微被山风拂动，那纯粹深邃的黑，几乎要让他整个人都溶入这黑夜之中。

    上官清凌不知天元掌门也在这里，转身想走。忽然天元掌门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无尘。”

    上官清凌停下脚步，回身道：“弟子参见掌门师尊。弟子不知师尊在此，多有打扰了。”

    “无妨。”天元掌门并不回身，淡淡道：“你过来。”

    上官清凌依言上前，天元掌门只是负手望着天幕中点缀的玉盘，却不言语。上官清凌顿时有些紧张，下意识地也抬起头去看明月。这光辉那样清冷，就像昨夜崔氏兄弟的眼神。可他们的眼神里却没有这一分洁澈。上官清凌叹了口气，低声道：“掌门师尊，崔师兄他们……”

    天元掌门收回了远远的目光，垂首看了看脚下地面，道：“今日已经废除修行，打入轮回。”

    上官清凌不知该如何接口，顿时又开始不知所措。天元掌门叫她过来，却不说一句话，他到底想做什么？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天元掌门忽道：“无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上官清凌愣了一下，随即认真想了想，道：“师尊，灵山派收弟子的规矩，不是向来是‘三不进’吗？如果他们有从恶之心，当初又为什么能够得以收入灵山派？”

    天元掌门沉默了片刻，山风扬起他的黑发，被这冷月清辉一映，他的身影竟无端端地显得有些孤寂。“无尘，人心是会变的。”他只是淡淡地道，脸上不见任何表情，就像随便一拂袖那样简单。“一切的来源都是人的欲望，任何人都有欲望，你我也一样，”他深深地看了一眼上官清凌，“不过有的人选择克制自己的欲望，有的人无时不刻不在为了欲望而努力，可是仍然有的人，这两者都做不到。于是他们选择了一条……一条剑走偏锋的路。”他望着沉沉夜幕长叹一声，又道：“灵山派挑选弟子，历代遵循三不进的规矩，可是几乎每一代都有弟子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自绝生路。”

    上官清凌沉默了，她越来越发觉，这条修仙的道路与她起先想象的大相径庭，甚至是南辕北辙，让她开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无尘，回去好好修炼吧。当年你……你那薛清婉薛师姐，可是你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如今你师父可都将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天元掌门看着上官清凌的眼神，满是欣慰和期待，似乎她悟性奇高，她进步神速，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却又有一些格外的期盼。

    又是薛清婉。上官清凌秀眉微蹙，不假思索便道：“师尊，难道师父关照我，都是因为我像那个薛师姐？果真如此，无尘只愿证明给师父和师尊看，无尘不是那薛师姐，可是她能做到的，无尘却一样能做到，还会比她做得更好。”

    天元掌门微微有些吃惊，看了她一眼，她的脸上满是倔强不肯认输。天元掌门忍不住微微一笑，点了点头。他本想说“当年的清婉也是你这般倔强”，话到嘴边却又硬忍了回去。

    夜已渐深，上官清凌却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她也不知自己在纠缠什么，脑海里分明什么都没有想，却又好像充斥着无数纷乱的念头，她抓不到一个头绪，却又平静不下来。辗转良久却睡意全无，她索性放弃了，起身点起烛火，打坐静思。

    她静心运气有一炷香的功夫，脑海中终于渐渐清平了一些，虽然还是有些纷乱无章，但那种此起彼伏的心绪波动得以渐渐平抑了下去。

    恍惚之中她终于找到了令自己无法入睡的缘由——脑海里那些不见形状的杂乱念想都隐没了下去，却有一个无比生涩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你后不后悔……你后不后悔……”

    她陷身在一片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可是黑暗之中又能见到前面不远处似有一点光亮。她身不由己地朝那光亮追过去，却无论如何也触不到那道光。她加快了脚步，然而那道光似乎也随着她的脚步加快了速度，她急切地伸出手去，却依然只能抓住黑暗。她心中有些慌乱有些惶急，脚下也小跑起来，奇怪的是那道光始终保持在她身前无法企及的距离，她面前只有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黑暗不知归路。

    上官清凌急切地放眼四顾，却只能看见自己孤立无援地站在黑暗中不知所措，如同缚茧般被浓墨的黑层层包围，更看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惊慌之中那个声音又一次狠狠冲击她的耳膜：“你后不后悔……你后不后悔……”

    这声音渺渺茫茫，分不清是从何处传来，如重锤击在她的心口上，她不知该如何是好，无处可避，又不知如何对付。

    这是一种深重的无能为力，哪怕是当初莫名其妙地被萧洛带来灵山，莫名其妙地开始修仙，都不是这样的苍白无力。这一瞬间的黑暗仿佛吞噬了她所有的勇气，也吞噬了她反抗的所有念想，因为她根本不知该如何反抗，从何开始反抗。

    这只是一个看不见也摸不到的声音，却比她的冰蚕丝还要坚韧，死死地缠住她，她无论怎样挣扎也无法摆脱，反而加倍地被缚紧，更快地窒息。

    一阵绝望排山倒海地袭来，上官清凌忍不住紧紧掩住双耳，俯下了身，妄图躲开这个声音。可是这不知来自何处的声音，如何能是她的双手掩得住的，这声音根本都没有一点减弱，还是那样凌厉冷涩地浮荡在她耳边：“你后不后悔……后不后悔……”

    她想睁开眼睛，却像被这黑暗拖住了，吸附住了，她死命挣扎也无法脱身。

    上官清凌心中慌乱已极，可是她除了无能为力，其余的一切都无济于事。

    绝望之中她猛地运起内息，一片黑暗之中，她的指尖渐渐晕起了淡淡的微光。这微光越来越亮，然而光芒的颤动却也将她心中的恐慌暴露无遗。她将灵力猛地一凝，那无形的光华猛地化成了尖利冰箭，倏地向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飞射出去！

    但是这有形的冰箭，又哪里能对付得了无孔不入的声音。这一次在这生涩渺茫的声音中夹杂进了另一个声音，似乎有人一直在叫着“无尘”，上官清凌听到这声音，如同沉没在汪洋之中的人忽然看到了一棵救命稻草，她急切地想要回答这个人，想要抓住他，可是伸出手去依旧只是空空如也。

    两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纷沓杂乱，纠纠缠缠，一时高一时低，一时相互纠缠，一时又背道而驰。她的心像被两条铁鞭反反复复地抽打，她左闪右避也无济于事，只觉一阵阵痛彻心扉。

    忽然她觉得自己的手脚被一道看不见的绳索缚住了，她死命挣扎，但既然都看不见，又从何处下手可以解脱自己？

    身后仿佛有一个黑洞不停地将她往下吸，深不见底地往下吸，而那两个水火不容的声音依然在她耳边徘徊，还有那缚住她、令她使尽全力也无法摆脱的绳索，她只觉自己心中无比烦躁，全身上下的气息都在不停乱窜，誓要找到一个发泄点喷薄而出，同时却又有一个力量在自己血脉中奔涌，牢牢压制住自己欲要脱牢而出的气息。这同时加诸她身上的一切，让她再无力反抗，也不知过了多久，精疲力竭的她终于臣服于那力道非常的黑洞，最后一丝神智也渐渐离她远去。

    不知过了多久，上官清凌渐渐醒来，她能感觉到阳光射进了屋子，但当她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全身无力，就像经历了一场生死之战，疲惫得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别动。”她方才发出了一点点细微的动作，耳畔就有一个声音响起。

    是萧洛！上官清凌心中一惊，他怎么会在这里？自己这是怎么了？

    依旧是睁不开眼。上官清凌想问，开口却只听见自己模糊不清的呻吟声。萧洛叹了口气，将她身子扶起，伸手轻轻放在她后心处，顿时一股和煦春风般的气息顺着她的血脉流动，温暖舒适很是受用。

    他在做什么？自己早已不受寒毒侵蚀的困扰，他也早已知晓，那他为何还要灌注灵气给自己？

    不过有了萧洛这股灵气，上官清凌终于渐渐觉得自己身上有了一点力气，渐渐睁开了眼，看见了眼前熟悉的一切。阳光已经穿透窗户射进来，暖暖地投在屋里，而她身上流转的气息，也如这阳光一般温暖。

    “大师兄。”上官清凌的声音很是微弱，不过至少不再是嗫嚅不清的呻吟。

    “无尘，昨夜你做了什么？”灵气在她身上游走了一个周天，萧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上官清凌努力回想，却只能想起一种深重的苍白无力。“我做了什么？”

    萧洛叹道：“昨夜你走火入魔，若不是我刚好路过，后果不堪设想。”

    上官清凌却知道他不会是“刚好路过”这样简单。他的手臂上有一处包扎过的痕迹，难道……难道是自己昨夜伤了他？上官清凌蓦地想起自己手中离弦而出的冰箭，想起了那束缚住她的力量，想起了那股强行压制住她混乱气息的灵力，那……那是萧洛？

    是他将她救回来，可自己却伤了他。

    上官清凌心中一阵愧疚：“大师兄……”

    萧洛打断了她的话：“别说了，躺下好好休息，这几日不要练功。欲速则不达，你今后不可再这样了。”

    上官清凌只能乖乖点头，但那个仍然萦绕在她耳边的声音，她却不想向萧洛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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