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本姓阮,闺名清思,乃是平州阮家的大小姐。”顺陵王爷用一种胜利者的眼神高高在上地看着她,娓娓道来:“你父亲经营古董生意,家产丰厚,只因得罪权贵惨遭抄家,而你亦流落市井。”他自顾自地说着,不理会阮清思眼中燃烧起来的被冒犯的愤怒。“金福班班主已经将你转卖王府,从今往后,我让你往东,你不可往西,我叫你做我的侧妃,你便不可拒绝!”
阮清思不语,只是用高傲却绝望的眼神狠狠射向他。
顺陵王爷的语气稍稍轻了一些:“你原本便是金玉尊贵的大小姐,如今我能给你比当年更富贵无忧的生活,难道对你来说会是祸事吗?身份尊贵的王妃,难道竟不如颠沛流离,市井卖艺的花雪儿吗?”
阮清思盯着他的双眸中依然闪动着愤怒,但更多的是无奈。不过若说她心中真的没有半点期待,其实也是假的。顺陵王爷的王妃,即便只是一个侧妃,也不知好过金福班的花旦多少倍。至少她再也不用对台下那些心怀不轨的眼神假装视而不见,至少再没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至少她再不用倚栏卖笑,来为自己换得一角遮风挡雨的屋檐和一顿暖热的汤饭。
她眼神细微的变动,没有逃过顺陵王爷老成世故的眼力。他微微一笑,语气是赢得一场胜仗的得意:“三日之后行礼,我会亲自为你准备嫁妆。”
“不必。”谁知阮清思淡淡回绝,“虽然寒碜了些,我亦已为自己备好妆奁。”
顺陵王爷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诧,还有微微的肃然起敬。这个女子,原来并没打算将自己的青春全都耗费在那风餐露宿的卖艺生涯中。她出身高贵,纵然家道中落,骨子里却也还是那份骄傲和执着。
顺陵王爷迎娶金福班顶梁花旦花雪儿的消息轰动了整个金陵。虽然只是侧妃,迎娶那一日王府的浩大声势,却丝毫不逊于当年王爷纳妃之时。
招摇过市的迎亲队伍之中,盛装吉服的花雪儿不知引来多少艳羡的目光。整个金陵城的居民几乎都跑到大街上观看,实是一幅万人空巷的盛景。
阮清思下了花轿,被喜娘搀扶着进入王府。礼成起身,红盖头揭开的一刹那,喧闹的宾客举座震惊,呆呆地看着新娘,鸦雀无声。他们当中也有人见过花雪儿,听过她的戏,如今却发现,今日的顺陵王妃,已经不是往昔的花雪儿了。
为戏子,她有花旦的妩媚娇柔,一笑倾城;为王妃,她有矜贵玉质的高傲大气,眉眼颦笑间便将自己与那些庸脂俗粉隔成了两个世界。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莫说做王妃,就是做皇后,她也能同戏台上的花雪儿一样与任何角色浑然自成,天衣无缝!
阮清思向正妃行礼奉茶,抬起头来,正迎上王妃的目光,不热情,却也没有刁难。这已经让她很满足了,阮清思暗暗松了口气,她不求专宠不求权势,只希望不要同以往金福班一些从良的姐妹们一样,身处火海动辄得咎。
“妹妹初来乍到,凡事还请姐姐多多提点照顾。”阮清思细声轻语,小心翼翼地抬起眼帘,看了一眼王妃。
王妃淡淡地“嗯”了一声,接过阮清思端过来的茶呷了一口,递给身旁的侍婢。对于阮清思来说,王妃的冷漠已经是极大的恩赐,至少她这便算是默认了自己侧妃的地位了。
只令阮清思没有想到的是,顺陵王府中的生活行事,与她想象的深宅大院仍是有太大的差别。这里并没多少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可是这里的每个人,上至王妃,下至仆婢,都无一例外地有一种骨子里渗出来的冷漠,也不知是主子感染了下人,还是下人都是照着主子的胃口挑来的。每个人都那般行色匆匆,无论白天黑夜,有如背后赶着催命鬼一般,只求快快把自己的事情做完,顾不上停下脚步来歇一口气,嚼一会舌根。
阮清思这时才知道,最可怕的不是深宅中妻妾间斗得你死我活,而是一辈子同在一个屋檐下,低头不见抬头见,却老死不相往来。
有如瑶池仙境一般的王府中,冷清得如同没有人烟的荒郊。
阮清思长叹一口气,将自己的目光从窗外墙头盛开的蔷薇花上收回来,看着菱花镜中自己的面庞。婢女绿儿正在身后小心地为她梳理一头青丝,她与阮清思朝夕相处半月有余,可是阮清思记忆中,除了自己吩咐些事情,绿儿回答“是”、“奴婢知道”之外,实在想不出她还说过些什么。
从前她总是嫌丫鬟环儿调皮聒噪,如今却发自内心地想念环儿嘻嘻哈哈的声音。
外屋忽然响起了叩门声,绿儿放下梳子前去应门。阮清思听见绿儿和外面的侍婢鸳鸯低声说了几句话,她们刻意压低着声音,实在听不清说了什么。
门又关上了,绿儿进来道:“夫人,王爷差人来吩咐,今晚宴请来金陵的礼部侍郎宋大人,王爷亲点由王妃娘娘和夫人作陪。”
这恐怕是绿儿伺候阮清思以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了。阮清思点头:“知道了。”绿儿果真不再多言,走过来将刚刚梳好的发髻解开,重新梳一个更华贵的发髻。
“绿儿,”阮清思忍不住打破了沉寂,“你是金陵人氏么?家中还有谁?”
“奴婢不是。”绿儿的回答很是生硬,似乎微微有些吃惊,不知道夫人为何会忽然问这样的问题,像是她从未回答过这样的问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你来到金陵多久了?”
绿儿又顿了顿,想了很久才道:“很小便来了,奴婢不记得了。”她急着要把这句话吐出来,仿佛慢了半分便会将自己噎死,不过显然她可不是想赶紧回答阮清思的问题,而是想快点把话说完,让自己可以继续沉默。
阮清思微微蹙眉,遂了她的意,不再多言。
阮清思踏进正堂,身后跟着低眉顺首的绿儿和鸳鸯,只见王爷和王妃已经端端正正地坐在上首。阮清思上前见礼,侍立王妃身旁。她还是懂得规矩的,不管当初是怎样平步青云,她只不过是被卖身王府中,幸运有了一个夫人名号而已。
不多时,在死气沉沉的寂然中,微微有些走神的阮清思被王妃的动作惊醒,连忙跟在她身后,一路来到王府门外迎接宋大人。宋大人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子,那一脸油光高调地彰显着他的身份。他身后也跟着夫人和三名小妾,加之几名侍婢,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宋夫人的眼神扫过王妃,又扫过王妃身后的阮清思,在阮清思身上顿住了,随即变得有些不好看,带着几分轻蔑几分不屑。
阮清思看了她一眼,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就在两个月之前金福班进京之时,曾经到一位张大人家演戏,恰逢张大人的千金归宁,正是这位宋夫人。
一行人在席上落座,唯独阮清思脸色很不正常。顺陵王爷看出了些不对,却无暇顾及缘由,蹙眉向她使了个眼色。
不过局面显然不是阮清思一个人可以控制的。酒过三巡,宋夫人忽然起身道:“听闻王爷近日纳了一位美貌非凡的侧妃,今日得见,果然是天姿国色。来,妾身敬王爷和这位新王妃一杯。”
阮清思愣住了,见宋夫人已经伸手将酒杯举起,只得站起身来回应,她当然发现了顺陵王妃的脸色已经有些阴沉难看。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宋夫人显然不肯见好就收,非但没有就此罢休,一杯酒敬过,反而娇笑道:“王妃才貌双绝,妾身早有耳闻。月前在京师寒舍,王妃不肯为妾身唱的那出戏,妾身实在挂念已久。如今不知妾身与我家老爷,有没有这个薄面,请动王妃纡尊降贵,让妾身一饱耳福呢?”
此言一出,在座所有人,连同身后门口侍立的丫鬟仆役们的眼光,全都齐刷刷地射向了阮清思。阮清思手一抖,酒杯险些没有脱手掉落。这一众眼光中,最声势逼人的自然是顺陵王爷和王妃。
阮清思垂首不敢看王爷王妃一眼。这位宋夫人果然是睚眦必报,当日阮清思拒绝了她点的一出戏,想不到此时此地,却会以这样的身份再同她狭路相逢!不过也罢了,堂堂归宁的张家小姐,竟在一个小小花旦面前失了颜面,那等羞辱只怕不亚于她如今的境遇吧。
她不记得自己后来到底做了些什么,只知道回到房间的时候,她已经全然浑浑噩噩不知所措。
顺陵王爷的脸色阴沉得几乎可以滴出水来。他端坐不语,冷冷看着阮清思,从头到脚却都分明写着屈辱。侍婢早已被遣开,房中只剩下他二人,压抑的气氛让阮清思几乎透不过气来。良久,她终于受不了这等看不见的压迫,低声道:“当初是你自己强要娶一个戏子进门的!”
她不说话还好,又或者她不说这句话也还好,若是她先梨花带雨,低头认错,承认自己给王爷带来了麻烦,也许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可她偏偏就这样不识时务,偏偏就要在此时、在此时的顺陵王面前说这样一句话。
本文链接:
http://m.picdg.com/33_33194/498483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