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云端坐在最下首，只觉殿内气氛有些凝固。身边两位大人具是敛神思忖的模样一言不发，没一个理她，也没一个好脸色。她又侧眸瞥了眼上座的男子，正巧他也正看着她。

    “墨卿。”凌寒南唤了声，“朕召你来是念你初入政事，难免有生疏不解之处。今日本是与二公的小议，你一旁听着便好。”

    “是，陛下。”锦云垂眸谦声应道，心里则怒骂，凌寒南好手段，怨不得没人理她。

    锦云听了一阵，明白是由方才上朝时争论不休的军饷事宜移至江南一带税收的问题上来。杜太尉提议要增收粮税以充盈军饷，而楚相则意见相左，认为地方已出现大旱应当减免税收才是。两人均有大段说辞，口若悬河，楚相甚至已经开始“上邪！上邪！”

    楚相已经开始叫神了……

    她颇为汗颜，似乎事情变得愈发复杂了而且神幻了。

    “墨卿。”凌寒南幽幽唤了声，“你的看法呢？”

    此言一出，楚相不再叫神了，神色复杂地望着她。杜存风亦是眼神深幽。锦云佯装有些慌乱，心里则怒骂，凌寒南好手段，说是让人旁听，风尖浪口地却将她推出来。

    “臣惶恐，并未想到妥善方法……”而今她站在哪种立场都势必得罪人，不如什么都不说。

    “墨卿。”凌寒南又幽幽唤了声，意味深沉且似乎隐约带着些威逼，“你且说说看。”

    他将话搁置此，已是分明不说明态度不放过的意思。锦云想起昨日觐见时凌寒南所说的话，想来也不想看到她偏向哪一方，而此刻却又咄咄相逼。

    沉吟半晌，她扬起了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回道：“臣以为，两位大人均有道理。军队乃国之屏障、底气，不可不精练细养充实军饷。农乃国之根本，民乃载舟之水，亦不可疏忽轻慢。臣斗胆，有一种折衷的建议。”

    他的目光依旧深邃灼人，锦云毫不避讳地直视，忽然全身涌动起热腾和冲动。她尽全力压住那种情愫，朗声说道：“臣以为，如今大旱，民之生计已经愈发艰难，不能再雪上加霜增加赋税。而充盈军饷，可以从商税中得来。”

    “商税？”凌寒南眸光微动，似笑非笑望着她，“墨卿详细说来。”

    “据臣所知，如今天下巨贾大多是因地皮而起抑或是与外贸易。前者易翻番、利润大，后者物少难求、一本万利。臣以为，可以从中下手，定能有所获。”

    楚相闻言，不禁笑道：“老夫记得墨大人祖上三代经商，做的便是这地皮与同邻国的交易。墨大人这是拿自家祖产下手吗？”

    杜太尉捋了捋他那搓小胡子，疑道：“怕是没那么容易有所获吧。”他瞥了眼锦云，语气有些奇怪，“经商之人怎会轻易松口。”

    锦云淡淡笑了：“臣出身商宦，知晓如何说服。经行地皮者惧怕起落变故与过期易主，让其缴纳十中一二之税以保恒定与个人固有，何人不愿。与外经商途经崇山荒原，又时遇山匪马盗，天灾人祸风险巨大，时常有人财两空之事。让其缴纳十中一二之税以我朝之军护其商路安稳，何人不愿。”

    她说罢，心中暗吐一口气，对上凌寒南深邃难测的眸子。他静默了半晌，唇边缓缓上扬，竟是笑了。

    锦云又看了看楚相与杜太尉，两人看着她的神情依旧复杂。不过都似乎被这个提议说服动摇了。

    “墨卿。”凌寒南又唤了声。锦云暗自咬牙，忍住站起来暴走的冲动，这一声声幽幽的“墨卿”总像是暗箭一样让她，好生考验心理。

    “臣在……”

    “朕很喜欢这个提议，就如此吧。”凌寒南淡淡说道，面上少了些许凛然和催逼的寒意，柔和的线条竟与前尘中某个男子有些重叠。锦云垂下头不再看，盯着衣袂上的曼陀罗，不知喜悲。

    第四章 相府遇慕泠 捧玉见拂珠（上）

    更新时间2011-7-6 20:09:05  字数：2157

    晌午过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细密雨丝落在檐角、落在粉墙，飞溅的水花将亭台楼阁都笼上一层温润的光晕来。千瓣莲座香炉里袅袅的幽香染了些潮湿在空气中四散开来，一扫身心倦怠之感。锦云托着茶盏侧目望向窗外，忽然想起了山谷竹院里的雨天。

    那时候每次落雨，安静温润的华容便会与她一同在廊下坐着，或抚琴与雨声和鸣，或一面听雨敲竹一面饮茶闲聊。

    雨水落在木地板上，染深了一大片颜色，还试图攀上华容雪白的衣袍。华容也不理会，依旧含笑翩翩如温玉。

    想起这些，她不由得会心一笑，半晌才敛了心神重新研究眼前下子过半的棋盘来。棋盘的另一边则是蹙眉凝思的楚相，他手执一白子，迟迟未下定。楚相瞥了眼屋内的滴漏，发觉这盘棋已经下了将近两个时辰，而面前的少年从容淡定、不急不恼。

    楚相暗自点头，而后将手中早就暖热的棋子丢入了旗盒中，略有些疲倦地说道：“真是人老不中用了，不过两个时辰竟觉得头昏脑胀。此盘便暂且搁一搁，明日继续如何？不过看着架势，似乎明日仍要输给墨大人呐。”

    锦云浅笑应道：“楚相棋风稳重缜密、思前顾后，学生自叹不如。”

    楚相见窗外雨势依旧，盯着锦云想了一瞬，说道：“这天是要留客啊，正好也到了晚膳的时间，墨大人如果不嫌弃，不如就在老夫府上用晚膳如何？”

    她闻言挑眉，顺着他的话应了：“那学生便叨扰了。”然后便看见楚相笑得欢畅，似是盘算着什么。

    楚相与她聊了些家常，问她家中几人、可有家室、平时爱做些什么、爱吃些什么、可曾遇到过什么好笑的事、有什么难忘的事……锦云一一回答，却暗自怀疑其实楚相也藏着一颗八卦的心。

    这边侍女添酒续灯，将佳肴了满桌，颇为丰盛体面。锦云端坐在下首，忽听厅堂门口有些动静，抬眸看去正见一妙龄少女娉婷走进。

    楚相亦瞧见她，再看了眼墨锦云，这才冲她笑道：“泠儿，你怎么来了。”

    锦云恍然，原来是相府千金楚慕泠。她身着素净藕荷色长裙，挽着丁香色的披帛，倭堕髻上斜插着那根东陵玉坠子的发簪，长长的水晶耳坠微晃，摇曳着点点莹华。她眉眼与楚慕淮有五六分相像，不过更显清雅秀美。

    一派清丽安然的模样，任谁都会心生向往。

    楚慕泠脸上瞧见厅内还有一陌生的俊朗少年，刻意不去看他，但脸颊已染了些酡红。

    “泠儿昨日去寺中为父亲请了平安符，想交给父亲，还愿您时常戴在身上。”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块明黄色串着红绳的平安符来，递给了楚相。

    楚相笑得欢畅，眉眼弯成月牙，顺势拍了拍楚慕泠的手背：“好泠儿，为父一定时刻戴着。我的泠儿一向这样善良孝顺。”楚慕泠听楚相这样夸奖，脸上更红了，笑容愈发温婉动人。

    锦云一边默默看着这父慈子孝的温馨画面，满腔难言的情愫，鼻头莫名有些发酸。

    楚相依旧携着楚慕泠的手，转身冲向了锦云，笑道：“墨大人，这是老夫的小女楚慕泠。泠儿，这位便是曾与你提起过的墨锦云墨大人了。”

    楚慕泠这才光明正大地望向了锦云，四目相对的一瞬，不知为何她竟有些恍然。“小女楚慕泠，见过墨大人。”楚慕泠屈膝施礼，温婉浅笑。她一举一动都如此大方得体，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

    锦云不由得心生几分亲近，声音也柔和许多：“在下在外常听人谈起慕泠小姐温婉贤淑、风华绝代。今日有幸一睹芳容，才知道小姐与那些评论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楚慕泠听罢，脸颊红晕渐浓：“墨大人说笑了。”而后转向楚相行礼，“父亲有客在堂，泠儿便先回去了。”

    楚相颔首，目送她转身走出厅堂。在转身出门的时候，楚慕泠忽然转身又看了眼锦云。锦云向她温润浅笑，她又很快扭过头匆匆离开了。楚相将这些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眼睛亮晶晶的。

    于是楚相接着在用膳时继续着他的八卦时间。

    一顿极为八卦晚膳相对艰难地进行到了尾声，此时夜色已然垂落，雨声渐息。管家在厅门口唤了声：“老爷，公子回来了，还有齐公子。”

    楚相忙唤他们到厅中来，不一会儿便看见楚慕淮与齐渊两人并肩走进。

    楚相见了笑道：“呦，齐渊也来了。”

    齐渊连忙恭敬行礼：“楚伯伯，齐渊给您请安了。”又看向锦云，笑道：“墨大人，好啊。”

    竟然是同上回在相府中四人相遇一样的开场白。锦云额上挂着一条黑线，只能再次顺着齐渊的语气回道：“齐大人，好啊。”而后她看向了齐渊身边静默的楚慕淮，顿了顿说道：“见过楚大人。”

    楚慕淮没有应声，直接侧头对齐渊说道：“那本册子在我书房桌上，你去拿吧。一会儿我们大门口会合。”

    “好嘞。”齐渊貌似很兴奋，冲锦云楚相两人咧嘴一笑：“我就先失陪了。”

    厅中只剩下楚氏父子与锦云三人，一时间无人说话。锦云方才因为楚慕淮的熟视无睹略显尴尬，起身向楚相行礼：“时日也不早了，学生便先告辞了。今日多谢楚相款待。”

    楚相也不再多做挽留，瞧见一旁的楚慕淮问道：“你一会儿还要出府？”

    “是。”

    “那便正好，代我送送墨大人吧。”楚相如是说，看向他的神眼有些意味深长。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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