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喇叭,从这里他自由地吹弄他那古怪的不协调的音调;它又是他的镜子,在这平面上描画出他古怪的不协调的形状。徐志摩说他也决不掩讳他的原形:“我就是我。”他第一次与读者们相见,就是一篇供状。他的经过、深浅、偏见、希望,他都曾经再三的声明,可能读者早听厌了。但初起他有一种期望是真的——期望他自己。也不知那时候为什么他竟有那活棱棱的一副勇气。他宣言他自己跳进了这现实的世界,存心想来对准人生的面目认他一个仔细。他相信自己的热心(不是知识)多少可以给他一些对敌力量的。他想拼命它一天,把自己的血肉与灵魂,放进这现实世界的磨盘里去碾,锯齿下去拉,——他就要尝那味儿!只有这样,徐志摩才可以期望他主办的刊物多少是一个有生命气息的东西;才可以期望在作者与读者间发生一种活的关系;才可以期望读者们觉得这一长条报纸与黑的字印的背后,的确至少有一个活着的人与一个动着的心,他的把握是在你的腕上,他的呼吸吹在你的脸上,他的欢喜、惆怅、迷惑、伤悲,就像是你自己的,的确是从一个可认识的主体上发出来的变化——是站在台上人的姿态,——不是投射在白幕上的虚影。
并且他当初也有自己的信念与理想。有他崇拜的德性,有他信仰的原则。有他爱护的事物,也有他痛疾的事物。往理性的、爱心与同情的、光明的、真的、健康快乐的、生命的、方向走,往更多更大更高的生命方向走,这些是他那时的一点“赤子之心”。他恨的是这时代的病象:猜忌、诡诈、小巧、倾轧、挑拨、残杀、互杀、自杀、忧愁、作伪、肮脏,什么都是病象。他不是医生,不会治病;他就有一双手,趁它们还灵活的时候,他想,或许可以替这时代打开几扇窗,多少让空气流通些,浊的毒性的出去,清醒的洁净的进来。
但紧接着他的狂妄的招摇,我最敬畏的一个前辈梁启超(看了他的吊刘叔和文)就给他当头一棒:
……既立意来办报而且郑重宣言“决意改变我对人的态度”,那么自己的思想就得先磨冶一番,不能单凭主觉,随便说了就算完事。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一时的兴奋,是无用的,说话越觉得响亮起劲,跳踯有力,其实即是内心的虚弱,何况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教一般青年看了,更给他们以可怕的影响,似乎不是志摩这番挺身出马的本意!……
迎上前去,不要又退了回来!这一喝这几个月来就没有一天不在他“虚弱的内心”里回响。实际上自从他喊出“迎上前去”以后,即使不曾撑开了往后退,至少他自己觉不得他的脚步曾经向前挪动。今天他再不能容他自己这梦梦的下去。算清亏欠,在还算得清的时候,总比窝着混着强。他不能不自剖。冒着“说出衰颓懊丧的语气”的危险,他不能不利用这反省的锋刃,劈去纠着他心身的累赘、淤积,或许这来倒有自我真得解放的希望?
想来这做人真是奥妙。他相信我们的生活至少是几重性的。看得见、觉得着的生活是明显的生活,但同时另有一种生活,随着知识的开豁逐渐胚胎、成形、活动,最后支配前一种的生活。好比是我们投在地上的身影,跟着光亮的增加渐渐由模糊化成清晰,形体是不可捉的,但它自有它的奥妙的存在,你动它跟着动,你不动它跟着不动。在实际生活的匆遽中,我们不易辨认另一种无形的生活的并存,正如我们在阴地里不见自己的影子;但到了某时候某境地忽的发现了它,不容否认的踵接着你的脚跟,比如你晚间步月时发现了自己的身影。它是你的性灵的或精神的生活。你觉到你有超实际生活的性灵生活的俄顷,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你许到极迟才觉悟(有人一辈子不得机会),但你实际生活中的经历、动作、思想,没有一丝一屑不同时在你那跟着长成的性灵生活中留着“对号的存根”,正如你的影子不放过你的一举一动,虽然你没注意到或看不见。
徐志摩认为自己这时候就好像是一个人初次发现了他有影子的情形。惊骇、讶异、迷惑、耸悚、猜疑、恍惚同时并起,在这辨认你自身另有一个存在的时候。他这辈子只是在生活的道上盲目的前冲,一时踹入一个泥潭,一时踏折一支草花,只是这无目的的奔驰;从哪里来,向哪里去,现在在哪里,该怎么走,这些根本的问题却从不曾到他的心上。但这时候突然的,恍然的他惊觉了。仿佛是一向跟着他形体奔波的影子忽然阻住了他的前路,责问他这匆匆的究竟是为什么!
一种新意识的诞生。这来他再不能盲冲,他至少得认明来踪与去迹,该怎样走法如其有目的地,该怎样准备如其前程还在遥远?
啊,他何尝愿意吞这果子,早知有这多的麻烦!现在他第一要考查明白的是这“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后再决定掉落在这生活道上的“我”的赶路方法。以前种种动作是没有这新意识作主宰的;此后,什么都得由它。
029
第八章 结婚以后
隐居
1926年10月,徐志摩和陆小曼奉徐申如之命南回,因为在硖石徐申如给他们新婚造的房子还未最后竣工,徐志摩夫妇只能先在上海呆一个多月。在徐志摩给前妻张幼仪的信中说:“我们在上海一无事情,现在好了,房子总算完了工,定十月十二(阴历)回家,从此我想隐居起来,硖石至少有蟹和红叶,足以助诗兴,更不慕人间矣!”
12月11日,徐志摩和陆小曼回到徐志摩的家乡浙江硖石。陆小曼第一次进徐家,由于徐申如对陆小曼有很深的成见,对这个媳妇,徐申如并不喜欢。而且,在生活中,也流露出了对陆小曼生活习惯的不满。因为陆小曼不仅一点事情也不会做,而且一副城市大小姐的派头,什么都要高档的。更让徐申如生气的是,他想让陆小曼管理徐家的生意,陆小曼竟然不会管钱!徐家是生意人家,媳妇的不问世事让徐申如难以接受。一怒之下,徐申如夫妇离开硖石,起程去北京找张幼仪了。
公公婆婆的离开,无疑给陆小曼一个沉重的打击。不久,就得了肺病,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身体才慢慢恢复。没有了二老的束缚,徐志摩和陆小曼在硖石的生活反而过得轻松自在。
可惜好景不长,1927年2月,北伐军东路军发起江浙战争,3月,北伐军占领杭州,随着战事的临近,徐志摩和陆小曼不得不中断在硖石的如世外桃源般的生活。
030
困守上海客栈
1927年1月,徐志摩和陆小曼被迫移居上海。1月5日在徐志摩写给恩厚之的信,1月7日写给胡适的信中,都流露出了对这次移居上海的无奈:“我们婚后头两个月在一个村镇中度过,既宁静又快乐;可是我们现在却混在上海的难民中间了,这都是拜这场像野火乱烧的内战之赐。敝省浙江一直是战乱不侵的,使其他地方的人羡慕不已,但看来这一次也不能幸免了。”“在硖石的一个月,不错,总算享到了清闲寂静的幸福。但不幸这福气又是不久长的,小曼旧病又发作,还得扶病逃难,到上海来过最不健康的栈房生活,转眼已是二十天,曼还是不见好。”
徐志摩和陆小曼在上海的日子很不好过,一来居无定所,刚来上海,他们首先住在福建路南京路口的通裕旅馆,不久,他们就搬至友人宋春舫家。二来,他们俩身上都没有多少钱,徐志摩暂时没有工作,而徐申如又去了北京,断绝了对他们的接济。再加上战乱,物价飞涨,俩夫妻在上海举日维艰。徐志摩想离开上海去欧洲,可又走不了。在给胡适的信中,徐志摩一再流露出对现阶段生活的不满与无奈:“你信上说起见恩厚之夫妇,或许有办法把我们弄到国外去的话,简直叫我惝恍了这两天!我哪一天不想往外国跑,翡冷翠与康桥最惹我的相思,但事实上的可能性小到我梦都不敢重做。”“留在上海也不妥当,第一我不欢喜这地方,第二急切也没有合我脾胃的事情做。”“留在中国的话,第一种逼迫就是生活问题。我决不能长此厚颜倚赖我的父母。就为这经济不能独立,我们新近受了不少的闷气。转眼又到阴历年了,我到哪里好?干什么好?”
但徐志摩还是在上海安置了下来,一来,由于上海是当时殖民统治下的“十里洋场”,也是那个时候全中国最繁华的城市,本来就喜欢交际享受的陆小曼不想离开上海。二来,上海的政局逐渐稳定,徐志摩也暂时找到了工作,同时在光华大学、东吴大学、大夏大学这三所大学里任教。1927年秋,有了生活来源的徐志摩和陆小曼搬到了环龙路花园别墅11号,后来又搬到福熙路四明新村居所。而这时候,陆小曼的父母也来上海与他们同住。
在上海由于陆小曼的挥霍,徐志摩的日子过得极其辛苦,每天三所大学来回讲课,为了赚钱养家,半年下来,徐志摩没出一本诗集,而且,陆小曼在上海交际极广,经常有朋友邀她出去打牌,跳舞,看戏,爱出去玩的陆小曼一天到晚都不在家,渐渐的对徐志摩也没以前关心了。面对这样的生活,徐志摩有苦难言,只能写信同朋友诉苦:“光华东吴(大学)每日有课,一在极西,一在极东,设如奔波,隆冬奈何?”“然而上海生活,休矣休矣。几月来真如度死,一无生气,一无著述。”“小曼累病不健,今稍活络,则又允天马会为筹款演剧贩马记狮吼记。弦管节拍,又复喧嚣。”
031
迷惘中的秋声
在上海一年的生活,徐志摩和陆小曼经常会发生摩擦,他们在性格上、兴趣上的不合也逐渐显现出来。陆小曼喜欢玩,喜欢热闹,偏于懒散,享受安逸的生活,而徐志摩则喜欢静,喜欢思考,向往过一种积极向上的生活。
更让徐志摩头疼的是陆小曼的挥霍无度,她常常包定剧院、夜总会等娱乐场的坐席,一掷千金的赶场,捧角,去“大西洋”、“一品香”吃大菜,家里佣人一大堆,还要加一辆长期雇佣的汽车等,一个月下来,生活费高达五六百银圆(相当于现在的两万元左右)。徐志摩一个月教书的薪水根本不够陆小曼的开销。深爱妻子的徐志摩不得不课余还赶写诗文,以赚取稿费,但仍然是捉肘见襟。
由于陆小曼身体一直不好,来到上海后,她的朋友翁瑞午就劝她抽几筒鸦片,虽然病情得到了控制,但久而久之,竟然上了瘾。吸食鸦片后的陆小曼愈发的变得懒惰、贪玩,还给家里增添了一笔巨大的开销。为了演戏订做行头,陆小曼把恩厚之寄给他们夫妻俩赴欧学习的费用也给花了,徐志摩虽然很郁闷,但为了陆小曼高兴,他也只得无可奈何的答应,并且勉强同意跟陆小曼一起同台演《玉堂春·三堂会审》。
1927年12月7日,《玉堂春·三堂会审》在上海夏令匹克戏剧院上演,那天徐志摩为了不扫陆小曼的兴致,演了一场的戏。但事后,发生了一件让徐志摩特别尴尬的事情。17日,《福尔摩斯小报》刊出了署名为“屁哲”的下流文章,标题为《伍大姐按摩得腻友》,影射陆小曼与翁瑞午之间的关系。虽然文章多不实之处,但可以知道,在那时,陆小曼与翁瑞午是走得比较近的。这件事对徐志摩伤害很大,也使夫妻俩的关系渐趋紧张,但陆小曼并没有为此放弃交际,放弃朋友,仍然我行我素的与翁瑞午交往。
翁瑞午,江苏常熟人,世家子弟,会唱京剧,画画,鉴赏古董。由于常常投陆小曼所好,非常得陆小曼欢心。在陆小曼的众多朋友中,占据比较特殊的地位。
虽然,陆小曼与翁瑞午交往过从,但她内心深处还是爱着徐志摩的。只是,很多习惯她从小就养成,一时也改不了。与徐志摩的婚姻处理得不好,陆小曼也有她的无奈,她曾经对她的好友王映霞说过:“志摩是浪漫主义诗人,他所憧憬的爱,是虚无缥缈的爱,最好永远处于可望而不可及的境地,一旦与心爱的女友所结婚,幻想泯灭了,热情也没有了,生活变得象白开水,淡而无味。志摩对我不但没有过去那么好,而且干预我的生活,叫我不要打牌,不要抽鸦片,管头管脚,我过不了这样拘束的生活。我是笼中的小鸟,我要飞,飞向郁郁苍苍的树林,自由自在。”
这一年的徐志摩,笼罩在深深的悲观之中,就连给学生讲演的演说词,也充满着悲观的情绪。应暨南大学秋野社的邀请,徐志摩给全校师生做了一次讲演,题为《秋声》。
徐志摩说两年前在北京,也是这么一个秋风生动的日子,有一次讲演,题目叫《落叶》。他把一个人的感想比作落叶,从生命那树上掉下来的叶子。落叶是衰败和凋零的象征,它的情调几乎是悲哀的。但是这些在半空里飘摇,在街道上颠倒的小树叶儿也未尝没有它们的妩媚,它们的颜色和意味,在少数有心人看来,在这宇宙间并不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多谢你们的摧残,使我们得到解放,得到自由,”它们仿佛对无情的秋风说。“劳驾你们了,把我们踹成粉跺成泥,使我们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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