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的一角,张目注视来客,也不动不响。
少年又高声说:“诸位,你们不都是著作界里的人吗?著作人处于领导群众的地位,他的人格自然是应当高尚超绝的。但是你们可曾意想到达高尚的面幕后面隐藏昔一个‘贼’?”
“咳!…咦!…”
大众都不约而同地发出一种惊异声来,可是声浪并不高,只是一种唧唧哝哝的私语。接着的是面面相觑,彼此的眼光中,仿佛都含着暗示的问句:“一个贼?
哪个贼?“
大家把视线交战了一会,又归于难堪的缄默,客堂中又没有一丝声息。数分钟前笑语喧闹的快乐气氛,空时间竟变成殡官一般!
少年继续道:“你们可知道那个贼是谁?……要不要我指出那个贼来?”
唉!太紧张!谁来打破这难堪的局面?可是宾众仍保守着静默;我也丧失了应变的智能。这静默似暗示接受那少年的问话,并在鼓动他发表。
少年叹息道:“唉!我本不愿意如此。但我为良心所驱迫,又不愿见那假面的贼混杂在清高的著作界里——并且盘据着著作界的要津。我老实说吧。有一个无名的作家,拼着心血著成了一篇长篇小说,正想出而问世,忽被那假面贼看见了。那贼便甘言诱惑,在小说上署了他的名字,应许把某种条件作为酬报。那小说出版之后,果然风行一时。那贼坐享其成,还不知足,更忍心地把应许的酬报抵负了!唉!
诸位,请想一想,著作界里有了这样一个没心肝的贼,是不是全体的耻辱?
“
静默破裂了,哝哝的声浪又禁不住从四角里骚动起来。那少年的说话分明已击中了多数人的心坎,大家都近乎义愤填膺。内中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忽然立起来,似乎自动地代表了全体,厉声向少年质问。我认识这人是国民日报的编辑左一萍。
左一萍说:“喂,你的话实在吗?如果不虚,请你直截指出来!别含含糊彻。”
接着又有几个少年客人同声附和,催着他快说。喧奴声又一度寂灭。那少年紧闭了嘴唇,张着凶锐的眼睛,只向客堂一角注射着。我依着他的视线瞧去,似乎那视线的尖端注定在俞天鹏的脸上。天鹏的脸色确乎变异得可怖。
他的面颊上泛出灰白,眉峰间刻着深纹。他的两眼大张,也向这少年凝注着。
他站在一只椅子的旁边,一只手按在椅子的背上,他的身子好似微微有些颤动。
少年又发声道:“我自己来介绍吧。我叫钱芝山。我所说那个无名的作家就是我!当我被骗的时候,我还在假面碱那里当他的书记。现在你们不是要我说出那贼的姓名来吗?唉!……”
我看见俞天鹏的面容越觉灰白,好像要和他的乌绒帽子下面的头发竟色。他的双手握着椅背,咬紧牙齿,好似有什么说不出的痛苦。难道钱芝山的话和他真有关系?
那少年略略停顿,又说道:“也罢!我姑且留他些面子,只把那篇他所替冒的小说告诉诸位。那就是现今宣传的《爱与仇》——”
“哎哟!……”
钱芝山的话还没有完,“哎哟”一声之后,有一只椅子直向钱芝山的头部飞过来。
啪哒!
椅子落在阶石上。那少年还在格格地冷笑。我回头瞧那飞椅子的人,果真就是主人命天鹏。众客都离了原座,局势纷扰了。我正待上前排解,忽见那老作家跨前两步,举着双拳,从齿缝中迸声咒誓:“你这无赖!……你——你这畜牲!
……“
天鹏的身子已支撑不住,上身晃了几晃,向后一仰,便跌倒在地上。似乎他因着不胜羞辱,已昏晕过去了。于是纷扰加增,大家都奔过去趋扶。
一个细眉美目、身材苗条的少女仓但地从后面出奔来。伊是天鹏的女儿俞秀棠。
伊本在里面书房中陪女亲戚,因着客堂中忽而喧闹,忽而静寂,走出来瞧瞧。
伊忽然看见伊的父亲倒在地上,便急忙忙俯下身去,紧紧地将他抱起来。伊的玉琢似的脸上满显着惊惶和忧悸,但伊只轻轻地唤着“爸爸”,不说一句话。
一个少年作家赵新风拿了一块冷手巾覆在天鹏的额角上。老人就渐渐地苏醒过来。
他的眼险张动了,瞧见他正枕在他的女儿的怀里,便重新让眼睛闭拢,流出两滴眼泪。我看见老人无恙了,心里松一松,才想起那报告的钱芝山。可是我回头一瞧,钱芝山早已趁着众人纷扰的当儿,悄悄地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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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察勘
第二天一月二十九日,星期日。我在家里和我的妻子佩芹谈起昨晚上俞家的意外事情。佩芹是平素佩服天鹏的著作的,听了我的说话,便坚决地表示伊的意见。
伊说:“我不相信。这本最新出版的《爱与仇》,前天我已经读过。据我的眼光看,篇中的结构伏脉丝丝入扣,非老手莫属,并且描写的词句和对话的语调、也分明都是天鹏的手笔。我以为这里面也许另有秘密。”
我道:“是,我也觉得如此。昨晚上我从俞家出来后,又去看过霍桑。霍桑也是很佩服天鹏的作品的人,故而很关心这件事。他也认为俞天鹏平日的操守很严正,不像会有这种不名誉的举动。不过天鹏受了钱芝山的诬辱,当时怎么一言不发,却用武力对付他?那也是一个疑问。”
“霍先生的意见怎么样?”
“他对于这回事,虽然不敢轻信。可是也不像你这样子坚决地否认。”
“我看内幕中一定有某种曲折。你既然是天鹏的朋友,排难解困,也有义不容辞的责任。你得想法子查一查,这钱芝山究竟为了什么才这样侮辱这位老作家。”
“是。回头我打算再去看看霍桑,跟他商量一个进行得办法。”
下午四点钟时,我穿好衣服,准备去看霍桑。仆人送晚报进来。我站住了随意翻一翻,忽见本埠新闻中有一行惊人的大字标目,“离奇惨怖的谋杀案!
“温州路德仁里一号住户钱芝山,忽于昨晚上被人谋杀。据同居的姓谢的女主人说,芝山昨晚归家时已近十一点钟。他曾和伊交谈过几句。今天早晨女儿玲江妈子送脸水进去,忽发见他已被人谋杀。
“谋杀的情状很惨怖。就现状观察,他像是被入用一个石鼓蹬击死的,故而他的脸部血肉模糊,十二分凄惨。他的身上衣服完好,金表和表链等物也完全没有遗失。不过他的书桌抽屉有两只开着,内中的纸件很杂乱,似乎有什么人翻动过。
“死者现在二十七岁,还没娶妻,以前一直在小说家俞天鹏家当书记,在一星期前辞职。这案子现在归警厅侦探长汪银林承办。进展详情,容后续报。”
这段新闻引起了我的严重的注意。钱芝山昨晚上到俞天鹏家去闹了一场,怎么当晚就被人杀死?就常情论,俞天鹏岂不是处在嫌疑的地位?可是我回过来一想,又自觉发笑。天下事往往有意外的凑巧。我只凭着片面的推想,就冒昧地武断,那不免有失科学的态度。
我放下了报纸,正待出门,忽然接到霍桑的电话。事情真凑巧。他说他已经接受了汪银林的请求,预备往温州路德仁里去察勘一下,特地邀我直接到死者的家里去集。我自然很高兴,向佩芹说明了一声,急急向温州路赶去。
我赶到那里时,霍桑正和那短阔身材因着黑呢中装的厚大衣而形成臃肿的汪银林站在门口谈话。汪银林招呼我,并告诉我他已查勘了半天,所得的唯一而渺茫的线索,就是一个名叫桑绶丹的巡逻警士,上夜十二点钟不到,看见一个女子提着一个包裹从德仁里走出去。唯一引起他注意的,那女子的头颈项间披一条黑狐狸的围巾,既没有看清面貌,也不知道是不是从发案人家出去的。他觉得这案子茫无头绪,不能不请我们帮忙。他又说明检察官到得很早,钱芝山的尸身已经移送到验尸所去。
我问霍桑道:“你已经察验过那尸体没有?”
霍桑摇头道:“没有,我也才到。尸体在午前已被法院里的检验医官移出去了。”
汪银林说:“我早先来时,已经把尸体验过一回。那人大概是打破了脑壳死的,死得很惨,面目和额角给重东西击成肉酱一般,血肉模糊地很可怕。你们如果要瞧,明天星期一上午十一点钟,尽可以往验尸所里去看。现在地板上的血还没有洗掉,我们可以先瞧一瞧。”
我和霍桑答应着,就穿过天井和一个陈设简朴的客堂,小心地从侧厢里进去。
那是一宅两上两下的朝南石库门屋。钱芝山住的,就是楼下的次间和侧厢。
楼上是姓谢的二房东,主人叫春围,在浦东火柴厂里办事,每星期回来一两天,家中只有他的妻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没有小孩,只有两个仆人,男的叫阿四,女的是一个松江老妈子。
厢房里面布置很清洁精致,广漆地板也抹拭得非常干净。一只不挂帐的铁床上铺着玫瑰紫绉纱的被和雪白的鸭绒枕头,床前一张蓝绸套子的沙发也很讲究。
厢房里有只茶几,两只藤垫椅子,一只睡椅,一张袖木的书桌和一只螺旋椅子。
书桌上有盏玲珑的镍质台灯,一只镀金的小钟,一个白银的花瓶,一组连笔插的玻璃墨水缸,还有好几本书,不过摆设得不很整齐。一只小书架靠着东壁,架上的书籍中西文都有,大半是小说文艺一类,有些零零落落。书桌的左边两只抽屉开着一半,内容很杂乱。壁上挂着一张十二寸放大的照片,我认识是钱芝山,西装笔挺,确是漂亮。照片两旁有两张阔金框的三色裸体美入画,是西洋的印刷名作。床的一端有两只皮包,皮条松着,钥匙也插在锁孔里。
汪银林开始解释:“除了尸体以外,这里的现状一切没有变动过。只有这两个皮包,我已经打开看过一看。”
他顺手指一指床脚边的两只皮包。霍桑的视线跟着他的手指瞟一瞟,点点头。
“晤,怎么样?”
“我觉得皮包放在这地点,好像有反常,而且皮条都扣紧,像要准备拿出去的样子,我才把它打开来。”
“皮包是锁着的?”
“是。钥匙在死者的背心袋中,我摸出来开的。不过里面部是衣服和书籍,没有什么特别重价的东西。”
霍桑不再问,就走近去旋皮包的钥匙。内中果真是几套舶来品的秋冬西装,和几本精装书,性质是参考书一类。奇怪的是内中有一条玄缎的女子套裙。
汪银林又指着厢房中的地板,说:“你们瞧。这里就是尸体倒地的所在。…
…
这里是他的头,这里是他的脚,我特地用铅粉画上记号。他的身材不高。我曾量过一量,长度恰是五尺二寸。“
霍桑在日记上写了几笔,把右手模着下额,瞧着地板,敛神凝思。他忽楼下身于从地板上拾起了什么微细的东西,摸出放大镜来察看。
我问道:“什么东西?”
他答道:“几根修剪下来的头发。”他的目光依旧注视在地板上。
我看见地板上铅粉画着头部的部分有一大摊血迹。霍桑也瞧着这血迹几自摇头。
我说:“但瞧这一滩血,那尸体的惨怖状况已可以想见。”
汪银林应道:“是,真难看。他非常瘦损,皮色也带灰黯。他的脸颊耳朵和头颈上都是血。但是他穿的一身西装很时式。”
我说:“是一套灰色柳条花呢的西装?”
“是。他的大衣还在衣架上。”汪银林指一指床背后的衣架,“他的硬领和领带已经卸下。瞧,还在床面前的茶几上。我看他被害的时候,他正准备要睡的样子。”
霍桑点头道:“唤,很近情,大概是在他将睡未睡的当儿被害的。瞧,床上的被窝虽已铺好揭开,可是还没有睡过。”
“对,我也这样子假定。”汪银林又补一句。
霍桑皱蹙着眉毛看看地板,先抽开书桌抽屉看一看,又走到床背后的一只西式衣架面前去察看。那件棕色厚呢大衣和黑呢的软帽还好端端地挂着。他又回过来看床前茶几上的紫色领带和白硬领。
他自言自语地说:“外衣和硬领上都没有血迹。他确乎是在解除了硬领正要上床的当儿被害的。”
汪探长应道:“这一点已经没有疑问。刚才徐检察官也有过这样的看法。”
霍桑不答,回到厢房中来,俯着身子,把一个滚在壁脚边的像削光荸荠形的小石蹬抚摸了一下。
他仰起来,说:“银林兄,你说死者是给重东西打死的?这石鼓疆上染着不少血,大概就是致命的凶器吧?但是这东西不像是卧房中应有的啊。”
汪银林应道:“是。我已经查过了。这石蹬是垫花盆用的,本来在外面天井里的花盆架上。凶手就利用它做了凶器。”
“尸体上还有别的伤痕吗?譬如刀伤或枪伤之类?”
“我虽没有解了衣服细验,但大概没有。因为他的西装没有破损,只是扭皱些。”
“扭皱些?是争斗的痕迹?”
“是。我看见他的马甲上有一粒钮子脱落了,裤子也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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