诧异。伊走到里面,电灯亮着,忽然发见芝山已倒在地上,血肉模糊。这使伊吃惊不小。伊本想立即退出,但一转念间,伊又觉自己已处于嫌疑的地位。伊为灭迹计,放着胆子,走到书桌面前,预备将伊给他的信札和肖照一起取回,以免人家怀疑。可是伊抽开了抽屉,肖照和信札已完全不见。伊失望了,也不敢多留,就急急地退出。”
霍桑停一停,吸着纸烟。我又提示一句。
“伊说的伊看见门背后的人影也是虚构的?”
“不,这倒是真的。伊出门时果曾看见门背后有一个黑影,弄口又停着一部车子。那时伊仿佛记得伊到达德仁里的时候,那车子早已停在弄口的对向,只因伊一闪而进,没有细瞧,放而不在意。因此,伊就疑心那门背后的人一定比伊先进芝山家里去。那人为了某种原因已将芝山杀死;等到伊进门的时候,那人刚巧事成出来;正在那时,伊闯进所门去,那人就避在门后,又乘势偷看伊的举动,预备嫁罪。以直到伊走出来时,那人仍伏在门背后,大概还想瞧清楚伊的状貌以便后来指认。
“这是秀棠当时成立的假定。因此伊越想越惧,深悔有此一行。不料伊回到自己的家里,悄悄地走进伊父亲的卧房,想瞧瞧他是否安睡,忽然看见床上空空,才觉得那先前伏在芝山家大门背后的凶手不是别人,就是伊的父亲!”
我醒悟地说:“捺末,伊实在是误会的。就情势而论,天鹏到场也是在芝山被杀以后。是不是?”
霍桑吐出了一口烟,答道:“正是。天鹏到时,还在秀棠进门以后。那时他看见卧室门半开,室中有人走动,就伏着偷听。后来他看见一个女子走出来,竟就是秀棠,实在出于他的意外。”
“天鹏去看芝山,大概是有报复计划的。是吗?”
“是的。那晚上他受了芝山的诬辱,确有拼死行凶的意念、故而他先把秀棠打发开去,然后取了小刀,一个人悄悄地从家里出来。他雇了车子到温州路,先到前门口去听,看见前门半开着。他冒着险走进去,觉得芝山的卧室有个女人在走动。
他静伏了一会,蓦然瞧见他的女儿出来。他还怕自己眼花瞧错了,竭力忍耐着不敢声张。等秀棠走出了门,回想他离家的时候,自己家的后门也虚掩没门,起初还以为是仆人的疏忽,经此一证,才知道是他的女儿比他先出,但他还不知道伊去见芝山的真正的。后来他走进芝山的卧室中去一瞧,疑问立即解决。他相信那地上的陈尸就是秀棠替他复仇而杀死的。“
我赞同道:“这误会的造成很自然。”
霍桑又说:“那时天鹏惊慌失措,手中的那把裁纸刀便不知不觉地失手落在地上。回家以后他看见秀棠正在他房中掩面吸泣。这时父女俩各怀心事,面面相觑地都说不出话。在天鹏以为秀棠是行刺芝山的凶手;秀棠也以为杀死芝山的就是伊的父亲。这是一个僵局,都没有剖解的勇气。直到我们去侦查究问,他们俩仍各抱着误解。后来他们俩各因感情的冲动,都抱着牺牲自己而成全所亲的见解,于是就出现那争认凶手的奇事。”
我吐了一口浓烟,惊叹道:“这真是一件绝无仅有的奇事:在这个人主义抬头的社会中,竟会有这种近乎浪漫的利他的爱的表现!这委实是梦想不到的!”
室中静一静。两个人的烟雾在交易着。火炉中发出些必卜必卜的微响。
一会,我又问道:“霍桑,这一席实话,他们起先为什么不说?你又用了什么方法,才能使他们吐实?”
霍桑道:“这一着我费了不少力。天鹏庇护他的女儿,起初不借说谎抵赖:后来秀棠自己揭发了,他索性回护到底,把罪责拖在自己,身上。秀棠也取同样的态度,掩护伊的父亲。他们俩都抱着决死的心,始终不肯吐实。若不是我另外找得了线索,指破他们的误会,他们俩也许至今还固执成见。”
“你得到了什么线索?”
“喂,好险哪!假使我没有触发的机缘,那不但他们的误会没法解释,连我也到底被围在迷雾的圈子里!虽则事实的真相最后终可以水落石出,但是我的失败却已无可避免哩。”
“喂,我还不明白。什么是触发你的机缘?”
“机缘不止一端,我现在先告诉你一节。当我们把那封匿名信给俞天鹏瞧时,他不是连说着奇怪吗?这一着给我一个触发。我瞧他的情况,好像信中的字迹,他是认辨得出的。那时我想请你给我印证一下。你拒绝了。你想这个人的笔迹如果能被天鹏认识,那人不是和天鹏相识的吗?你再想一想,有一个和天鹏相识的人,写了一封不实在的匿名信来,那有什么用意?这明明是落井下石要证实天鹏的罪!”
“是。这样看,这个写匿名信的人目的在陷害天鹏,是天鹏的仇人?”
“当然!”
“这个人汪银林可曾查出来?”
“没有。他曾往德仁里去一家家查过,并没有这样的人。那人自称邻居的话也完全是假托的。”
我顿一顿。吐了几口烟。“你说匿名信中的话不实在?”
“是。我当时就怀疑,现在已经证实了。”霍桑应了一句,又舒一口气。
“哪几句不实在?我记得信上说他看见天鹏从芝山家里出来。但天鹏不是的确去过的吗?”
“不错,但他说天鹏穿着深色的袍子马褂,戴着红结的绒帽。这就是不实在的。
因为天鹏后来告诉我,那晚上他出门时穿的是一件西式大衣,头上也带着一顶西式呢帽,装束完全不同。此外时间问题也不相合。因此,他当时一瞧那信,虽然还不敢直说,心中却明知有人在诬害他。“
“你想这个写匿名信的人是谁?”
霍桑摸摸下领,迟疑地说:“对不起,我此刻还不能回答。但我相信不久你就可以知道。”
我停一停,又问:“还有那女子王宝球,究竟和这凶案有关系没有——”
铃铃铃……铃铃铃……
电话铃声打断了我的问话。霍桑立刻丢了残烟,从椅中直跳起来,赶步进入电话室去。他显然正预期着什么消息,这时候他的期望大概已经实现了。
十一、另一女子
三分钟后,霍桑已回进来,走到衣架旁去,拿下他的那件黑色厚呢大衣。
我问道:“电话谁打来的?”
霍桑道:“汪银林。他已经预备出发,问问我有没有动身。快十点钟了,我们也应当走哩。”他将外衣穿上了,又开了抽屉,拿出一把最新式的手枪,放在外衣袋里。
“你现在往哪里去?”
“捉凶手!”
我也立起来。他带着手枪去捉凶手,今夜里还有表演武剧的可能吗?
霍桑接着说:“今夜我特地请你来,希望你在捕凶时能助我一臂。”
我立即应道:“那当然。但是我没有带枪。你可能借一支给我?”
霍桑摇摇头:“不必。我料想今夜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你用不着带枪。”
他已取了呢帽等我穿上外衣跟他出去。
门外西北风呼呼地肆威,吹在面上像刀割一般,冷得着实厉害。霍桑早已雇好一部汽车。他向汽车夫说了一句,便和我一同上车。霍桑裹紧了大衣,靠着座垫叹息。
他道:“这一星期来,不知已经冻死了多少贫苦同胞;社会的分配制度欠完善,造成了贫富悬殊的畸形现象。人们看惯了墙阴屋角的倒毙的路尸,宝贵的同情心也给弄麻木了!真可怕!”
我默然不答。这果真是上海社会的畸形现象。少数人凭着祖宗的遗产,或是利用着权位和压榨手法,抓取了大量的金钱,便密室暖房金衣玉食地享受过分的淫乐,而大多数民众却只能挺着瘦骨,与无情的西北风搏战!执政者如果没有调整革新的决心,前途的确非常危险。
汽车在静寂中驶行了一会,我禁不住问:“我们往哪里去?”
“北火车站。”
“趁夜车?”
“我想不必。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只须候在站上,等那凶手自己投到罗网里来。”
“你知道凶手今夜要乘夜车逃走?”
“我料他如此。”
“你只是料想如此?”
“是,不过我也不是凭空的。今夜傍晚我得到确实的消息。所以我预料不会落空。”
“那末这凶手到底是谁?”
“你马上可以看见了。”
汽车已到车站。问答自然结束。我们下车走进车站。
站上电灯明亮得像白昼。大钟刚指十点一刻,距开车还有三刻钟。但是站上已有不少乘客麓集在票房的左右,等待买票。霍桑把衣领翻了起来,先混在众客之中,向群众们逐一辨察。
他低声问我道:“这里面你可有面熟的人?”
我也向四周瞧了一回,答道:“没有。你说汪银林已经先出发。他也是到车站上来的?”
霍桑点点头:“他也许已经在月台上。我们走过去瞧。”
电报房门前一带,也有许多乘车的客人。我瞧见汪银林果真已站在铁棚栏门口。
我想走近去。霍桑忙把手肘抵抵我的左胁。
他道:“听他去。不必招呼。”
我跟着他走到电报房前。霍桑向里面的一个穿黑呢外衣的年轻职员打了一个招呼。彼此是认识的。
霍桑道:“我们想在这里面站一站。可碍事吗?”
那执事笑道:“不妨。你们有公事?”
霍桑点头笑一笑,便和我走进去,站在一边。这地方的确妥当,外面的人既不注意我们,我们瞧那从铁门里出去的乘客,却一个个都很清晰。
我向霍桑道:“时候还早。你何不趁空再给我解释几个疑点?”
霍桑低声道:“这不是解释的时间啊。”
“简单些说几句总没有关系。”
“你的问句还是‘真凶是谁’这一句?是不是?”
我道:“你没有猜中。我刚才问王宝球有没有关系,恰被电话打岔了,你还没有回答我。”
霍桑想一想,又低声道:“宝球也和俞天鹏父女俩一样没有关系。二十八日晚上七点钟时,伊的确去找芝山讨回音,没见面,但半夜时分伊实在不曾去。伊的下半截的故事是杜撰的。伊交出的一把刀是水果刀,刀上的血是麻雀血。”
“真的?”
“我想伊用不着再骗我。”
“那末那警士桑绶丹看见的披狐裘的女子又是谁?”
霍桑迟疑地说:“我不知道。哦,也许——喂,这女子也许没有关系。”
我又问:“那末王宝球为什么用这假造的故事去自首?”
“伊所以自首,假说钱芝山自己误杀,目的想替天鹏父女俩销罪。”
“奇怪!这女子也认识天鹏父女俩?”
“自然。不但认识,而且关系很密切。不然伊也不会冒险自首。”
我乘势问道:“事情真想不到。这里面又有什么曲折?”
霍桑道:“曲折很多,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的……喂,瞧,乘客们已在陆续上车。我们留意些吧。”
霍桑则着头张目外望,全神贯注在络绎不绝的乘客们身上。我只得闭口了。
我相信一个性急的人要练习忍耐,霍桑倒是一个最好的伴侣,尤其是在案情将近揭露的当儿,这机会更多。他对于“真凶是谁”的问句既然筑好了一条钢壁,我自然没法攻破,可是我仍禁不住脑子的活动,俞天鹏父女和王宝球三个人既然都没有关系了,那末真凶毕竟是谁?王宝球的堂兄王维成吗?这个人确有嫌疑,但汪银林当初的调查既没有结果。霍桑似乎也并不特别注目。那末不会竟是钱芝山的舅父谢春圃吗?据说他那夜里正在卧病,在浦东,但是否实在,还没有证明。
莫非他因着某种关系,悄悄地将芝山杀死了,事后才回浦东去装病不起?如果如此,那谢妇和松江老妈也势必知情,怎么又不露一些迹象?霍桑已经去看过这两个人了,结果究竟怎么样?末后我又假定芝山另有什么仇人,恰在那夜中乘机将他杀死。但这里面同样有冲突之点。因为凶手进门的情形,我们曾经有两种假定:一是芝山自己放进去的;一是仆人的出卖。但是谢家的阿四和松江老妈子都不像有通同的嫌疑;若说芝山自己放一个不知谁何的仇人进去,情势上又觉得不可能。十分钟的脑细胞的消耗,结果还是一团漆黑!
我偶然‘向电报房的外面一望,忽而失声惊呼。
“哼!那个女子——”
霍桑急急靠近我:“轻声些!你不是瞧见了俞秀棠?”
他的眼睛里射出火焰,灼灼地瞧着外面。
我应道:“是。昨天报纸上说伊要回常州去,这一节倒是实在的?”
霍桑不答,忽而低声惊呼:“唉!真想不到!”他向人丛中指一指“瞧,秀棠后面还有一个女子呢!”
我看见秀棠穿一身黑衣,提着一只手提皮包,已经走向铁栅。伊的后面果真另有一个提包袱的女子。伊上身穿一件绿色毛葛的皮袄,下面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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