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黑龙透过百里屠苏的面孔,看到一个熟悉的灵魂,长发白袍,指尖仙音流淌。
“无怪乎再也寻不到你的下落,原来只余一半魂魄……另一半又在何处?难道已是消散于天地之间……究竟何人对你施此歹毒之计,意欲何为!”
百里屠苏轻轻地摇了摇头。
悭臾轻轻将龙爪按在百里屠苏身前,“吾友……此事吾已无能为力,天界战龙力量不可插手凡间之事,不可窥探天机,否则将引发无穷祸患……何况吾也已经……然吾相信世间或有奇人异士可解此局,为解封而不散魂,亦非全无余地,不必过早灰心。”
百里屠苏蹲下身来,抚过那金铁般坚硬和冰冷的龙趾,他自认并不是太子长琴,但当他的手触碰到悭臾的一刻,却觉得心中某处一松。
“小子,对吾而言,你既非百里屠苏,亦非太子长琴,然毕竟身具故人之魂,令吾怀念。”
“此处真是榣山?”
“应是说,一模一样,分毫不差。吾已老去,不能再征战四方,而沧海桑田,东海扬尘,昔日榣山也已不知变迁几何。赤水女子献知吾思念故乡,便寻此处化为榣山之景,令吾在此安歇。”
百里屠苏露出惆怅神色。
“不必忧悲,万物终有一死,在命定的那一日到来之前,吾将飞往不周山龙冢静静等待。然吾辞世以前,尚有两个未尽之愿,小子,你可否替吾完成?”
“我……能做什么?”
“第一个心愿,吾但愿再听一回太子长琴的绝世琴曲。”
百里屠苏诚实地摇摇头:“抱歉,我不通琴艺。”
悭臾长叹:“如此,尽是命数,当不必强求。”
“且慢。”百里屠苏想了想,自若木上撷取一片绿叶,凑到嘴边,清脆的曲调悠然而出。
那悭臾梦中的一支曲子,悠扬舒展,广阔辽远。
合着眼,仿佛又见到太子长琴的白衣胜雪,水虺悭臾在旁静静聆听。
萧萧落木,潺潺流水。
榣山最好的一段风光。
“虽不通琴艺,望悭臾聊以慰藉。”
余音绕水,悭臾合着金眸叹息:“得闻此曲,吾已知足。”
“……第二个心愿,又是何事?”
“昔时与太子长琴约定,待吾修成应龙,便让他坐于龙角旁,乘奔御风,看尽山河风光,后来自他随伏羲登天,去往云顶天宫,竟再也未有机会。小子,你可愿与吾万里遨游一番?”
这个愿望其实并不是多么艰难,只是站在这里的百里屠苏,可能代替当日榣山之约的太子长琴?
百里屠苏摇摇头:“我,并非太子长琴。”
“小子十分倔犟,亦很坚强,寻常人易你之位,早已因今日所闻惊骇无措,抑或……你只是惯于将惊惶悲伤压抑在心?”
百里屠苏身前浮空处出现一枚发光的黑色龙鳞,正是刚才被焚寂击落的那一片,上有斑斓曲折的绿色纹路,光芒随纹路流淌,似有生命。龙鳞到了百里屠苏身边,突然缩小数倍,静静落于他手心。
“此枚龙鳞,小子收起。若有朝一日想透,以此为媒召唤于吾!”
百里屠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龙鳞握在手心。
“自汝触碰龙鳞的那一刻起,唤吾之法即存于汝之神识,心中默想,吾自会现身!吾已时日无多,力量亦所剩无几,小子,可莫要令吾等得太久。”
悭臾爪尖再度点上百里屠苏的眉心,一股柔和之力缓缓注入,令他每每翻涌不安的煞气平静了许多。
“这是?……”
“引发你魂魄中正气之力,于抑制煞气略有助益。”
百里屠苏行礼以示谢意。
“你,为何来到祖洲?”
“我与人出海寻找仙芝,得东海龙绡宫龙女相助来到此地,进入榣山之前,同伴不知为何顿失踪影,凶吉未卜。”
“你的同伴?”悭臾左爪在空中虚晃,似乎看到了什么景象,“确有几人失足于祖洲无形无处的迷障中,你却安然穿过,可见心智远强于常人,无怪乎能与煞气同存。”
它左爪又轻轻一点,说道:“祖洲榣山以外仅一处生有草木,便将你与同伴送往那里一试,沿途无形迷障也已暂时除去,算得偿你赠曲之情。离开之后,勿要透露吾之形迹。”
“悭臾,尚有一事相问。”
“何事?”
“这世上真的有死而复生之法吗?”
悭臾没有马上回答,像在想什么。
“如何没有?只不过逆天而行,付出的代价将令人难以承受。眼前不就是……最好的例子。”语意中似有所指,却未说尽。
“所有生灵的归途大概唯有死亡,即便强大如开天辟地的盘古,亦会消亡殆尽。谁也无法更改命运的终点,只有活着之时尽力而为,令自己过得快活,不至伤心失落。想起来了吗?这是你曾经说过的话,吾友。”
百里屠苏闻言,心中忽然一动。
“何以飘零去,何以少团栾,何以别离久,何以不得安?吾友,你曾在榣山水边如此自言,经历这般漫长的时光,你,可曾寻得解答?”
上古战龙缓缓扬起身躯,顶天立地,“吾亦不敢妄言参透生死之意,吾只知道命途长短并非紧要,唯淡然自问,可有人将你放于心中?你临到死前可曾悔恨?就如那漫天神明,入目这锦绣河山、四方辽阔之土,便会想起我战龙悭臾,吾一世征战,亦无惧无悔。”
“无惧……无悔?”
“这世间,何曾有永生不灭的魂灵,唯有斩不断的人心。若要逆天改命,自古几人能成?你此生,恐逃不脱坎坷多难……好自为之。”
黑色的龙影渐渐淡入榣山的水雾之间,百里屠苏再睁眼之时,已在一片巨大的花海之中。月色澄净如水,粉色花瓣随风纷扬,有萤火似的光亮绕着花瓣飞舞。
同伴们纷纷从四周坐起,像是从一个悠长的梦中醒来。
身边环绕的,俱是祖洲仙芝。
第12章 乌蒙前尘
百里屠苏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仍旧维持着那个怀抱的姿势,只是怀中什么都没有,只有跳跃的光点在空中盘旋飞舞。
青玉坛
这一趟海外采药之旅屡生波澜,众人不觉间日子已过去几十天,待他们匆匆返回安陆,便得到欧阳少恭留下的消息,说他已回到青玉坛主持局面。
诸人思及青玉坛,心中笼有阴霾,对此事真假存疑,再不敢停留,立刻动身前往衡山探个究竟。
衡山,青玉坛。
青玉坛不同于寻常的道观庙宇,乃是道家洞天福地之一,并不像天墉城那么好端端地坐落在昆仑山上。一行几人在衡山的祝融峰会仙桥和那仙力所设的机关搏斗了许久,踏云而过,终于来到通往青玉坛的必经通道。
此处并无人把守,可以想见一般的闲杂人等闯不到这里来。踏上法阵,须臾就将他们传送到了青玉坛内,这里阳光明媚,芳草鲜美,比外面的衡山风景更加秀丽,还透着一层仙清气。
一位青玉坛弟子静静地守在法阵旁,见到六人来访,也不意外,上前行礼。
百里屠苏也以规矩回礼:“在下百里屠苏,与这几位,皆是来寻欧阳少恭长老。”
那名弟子点点头:“原来如此,丹芷长老确实说过,近日他或许会有客人来访,想必就是你们了吧?长老交代,来客若至,直接请去青玉宫与他会面便是。诸位随我来。”
这一趟顺利得有些诡异,搞得方兰生戒备不已,但是他们随着青云坛弟子三拐两拐,竟就真的来到青玉宫,见到了欧阳少恭。
一别多日,海上奔走,其他几人难免瘦了些,黑了些,但见欧阳少恭风采依旧,便可知他确实安然无恙,未受伤害。
“少恭,你还好吗?”方兰生跑过去拉着欧阳少恭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什么毛病。
“自然无恙。我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便由海上回来了!此行可还顺利?”
百里屠苏取出备下的仙芝:“略有波折,但已于祖洲寻获仙芝。”
“如此甚好!”欧阳少恭对那位迎客的弟子吩咐道,“白蔹,你辛苦了,先下去吧。为几位客人备下休息之地。”
白蔹抱拳:“是,长老。”
“哇,少恭真有一门之主的架势!”方兰生咋舌道。
“小兰莫要取笑,不过是在下一任掌门未选出前,代为打理门内事务。”
“只要不是被青玉坛的人抓回来的就好,先前我们都替你捏了把汗!”
“只怪在下匆匆回来此处,倒叫你们担忧了。”欧阳少恭解释道,“雷严过世后,门派里散去一些急功近利的弟子,如今愿意留下的人,皆性喜平和,只求静静修习金丹之术。近日亦有些刚刚入门的人,实为可喜之象。”
大家一路忧心,此时才全都放下,讲述起这采药路上的故事,方兰生手舞足蹈,激动不已。
欧阳少恭只是微笑聆听,听方兰生讲了个遍,才开口道:“等在下将仙芝甄别研究一番,拿定主意后,即可开炉炼丹。诸位海上奔波,想必一直未能好好休息,不如在青玉坛中多盘桓几日。丹药是否能够炼成,在下不敢夸口,待得出炉,亦少则半月,多则数月。除百里少侠外,届时其余人当可去留随意。”
自采得仙芝之后,百里屠苏一直在想,玉横之事已了,采药之行也算有惊无险,满载而归。无论起死回生之药是否能够炼成,似乎大家都没有了一起走下去的理由。
可大家一通议论,说来说去,总之都要陪着百里屠苏,他推却不得,只得一一谢过。
内心深处,他是有一些开心的。
伙伴们一路走来不离不弃,经过了那么多艰险,此刻若真的就此离别,他反倒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
他曾是一头孤狼,孑然一身,向北、向北、向北。从不接近狼群,也不为谁停留。
可一旦习惯了狼群的温暖,离开群体后,是不是还能独自活下去?
所以,这样真的很好。
就算如悭臾所说,他的结局必将惨烈,但至少在终点来临之前,他可以过得没有遗憾。
都说洞天福地,人间仙境,不见一丝凡俗烟火气,在此地修行一日,可比在外界一年。
凡人蝇营狗苟,所求不过福寿二字。修仙一路虽苦,但一朝得道,万世无忧,因此亦有许多人拜在道家门下。
青玉坛地处衡山,万物钟灵毓秀,自门派创立伊始便占尽天时地利。
隐于衡山云雾间的青玉坛分做上下两层,上层永为黑夜,下层永为白昼,若自高而下俯瞰,形似太极,意指阴阳相辅,化生万物。与祖洲八方月色那种远离人世、自然荒凉的仙境相比,这里更加讲究万物之序,天人合一。
道家七十二福地各有所长,青玉坛钟情于丹药金石,几百年来盛衰皆因丹药。欧阳少恭作为这一代青玉坛的丹芷长老,在门派的威望不作第二人想,也正因如此,之前的掌门雷严才对欧阳少恭多有忌惮,不择手段也要胁迫他回青玉坛,但又投鼠忌器,不敢伤及他的性命。
青玉坛上层,永夜国度。
算着时辰,这会儿应当恰是午夜,万籁俱寂,人畜皆安。
百里屠苏却有些难以安枕,耳边若隐若现似乎是琴声,但听不真切。辗转反侧,干脆放弃了睡下去的想法,起身出去走走。
出得房间,才发现那琴声并非幻觉,而是自夜风中悠悠而来,琴曲正是那熟悉的榣山余韵。
往前走了几步,遥见欧阳少恭端坐在一座石亭之中,身边一尊博山炉,香炉内袅袅青烟,随风袭来,不知燃的是何种香料,闻之令人神清气爽,并不似一般的香火令人不适。
此情此景,不免与琴川初见时重合,只是回到了青玉坛的欧阳少恭,整个人的气度风韵都与往日有所不同,那种平易近人的烟火之气减了几分,更增了仙骨灵气,给人的感觉时近时远,无法捉摸。
不知不觉便走近了,欧阳少恭见了百里屠苏,琴音稍缓,“百里少侠。”
“听闻先生琴音,不由得停步。”
欧阳少恭做了邀请的手势,说道:“适才于房中翻阅典籍,少侠所予应是仙芝无疑,但书中所载几处在下仍有不明……便先到屋外闲坐片刻,以免一时多思,反入歧途。”
百里屠苏入亭一揖:“令先生劳神了。”
“一诺千金,自当尽力而为。”
百里屠苏走到欧阳少恭身旁坐下,这座小亭地势较高,放眼望去是衡山一脉绵延的巨大黑影,间或涌来一片暗淡云海。夜深人静,飞鸟都已安歇了,只有树叶沙沙,衬托二人的交谈。
“这首曲子,由先生弹来,别有一番味道。”
“听少侠言下之意,于别处也曾听过?”欧阳少恭奇道。
“说来恐先生不信,我初次听见这首曲子,乃身处梦境之中。”
“为何不信?世间本无奇不有,梦由心生、梦回前尘亦不在少数。未知少侠梦中,又是何种情形?”
“梦里……”百里屠苏想及榣山奇遇,却不知为何心念一转,隐下了这段故事,“情景都已经模糊了,只记得那乐曲听来清雅从容、悠然淡泊。而换做先生弹奏,则带了几许刚柔相济之意。”
欧阳少恭莞尔一笑:“难得,当真难得……百里少侠自言不通音律,却每每能够明白在下曲中深意。君子之交平淡如水,不尚虚华,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世知音。”
“愧不敢当。”
“不知道百里少侠可有略通的乐器?既为知音,在下期望能有幸二人合奏一曲,一抒胸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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