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平一张宣纸,开始做另一份功课。
杨氏产后一直住在产房里坐月,尚未搬回正房去。无双吧嗒吧嗒跑过去,却不进门,躲在门帘后面偷听。
杨氏轻柔的声音传出来:“……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早晚总得让他知道,今天都头七了……”
她声音压得低,后面的话无双听不清。
头七?
是有人死了吗?
无双握着纸张的小手紧了紧。
谁死了,又不让谁知道?
“做什么法事,陛下当天就发过话,没惩治凶手前,全不许下葬,尸体就保存在衙门里,陵光卫看管着,谁也不许动。”
君恕嗓门大,无双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发生凶杀案。
她放下心来,却听杨氏问道:“这事儿,真的是海盗做的吗?大海茫茫,怎么查的出是哪一群人?什么时候才能把真凶捉拿归案?”
杨氏少女时在杭州住过很久,倒也知道先皇时代为防海盗滋扰,曾施行海禁政策,严禁船只出海入港。此番举措虽起到一定程度自我保护的作用,但强行中断了正常的海上贸易往来。沿海地区有艺高胆大的民众集结起来,私下走私。
祁国海岸线长,从北到南延伸过大半国境,根本不可能每一寸岸边都驻兵把守。大小港口可以杜绝商船往来,荒野海滩处,走私船从未断绝。
眼见巨额利润都被这些人赚走,朝廷才重开市舶司,恢复海上贸易,拥有公凭(许可证)的商船便可出海,海外来的船只也要申领到入港许可后才能靠岸。
自此后,凡是没有公凭还在坚持进行海上贸易者,都被划归到“海盗”里,一旦被清缴,所判罪刑极重。
然而,依旧有很多人宁愿冒这番风险。
因为领到公凭的商船,货物经市舶司清点后,必须根据商品种类与价值收税,本国货物出港税低,而海外货物入港税高。这税一高,便将利润分薄,严重时甚至会造成亏损。
可是商船往来,从来没有空跑一说,都是出港一批货,入港又一批货。所以现行的税收政策引起极大商人们极大的不满,也给走私“海盗”提供了继续发展的空间。
君恕叹气道:“皇上这不是让我留下来监督都指挥使训练海军,好早日将凶手捉拿归案么。”
“你又没打过海战。”打仗的事可大可小,杨氏关心夫君,急道,“怎么不派个有海战经验的人呢?”
“哪里有这种人?”君恕反问,“江浙、福建一带的海军,根本未曾真正进行过大战役,最多不过是在近海围剿海盗。”言罢,想起如此说话有贬低岳父的嫌疑,又找补道,“百年来海军抗敌的政策都是重在守住国土,不让外敌入侵,出外海作战,一直不是强项。”
爹爹要出海打仗?
无双听了半天墙角,就听明白这句。
她猛地一掀帘子,刚要张口说“不想爹爹去”,就听君恕已先开口:“你放心,为了你和孩子们,我肯定不会让自己出事。”
“现在,我们又多一个孩子了。”杨氏道。
是在说弟弟吗?
无双隔着纱屏,听到君瑀配合地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还隐约见到娘靠在爹爹肩头。她不好意思打搅爹娘亲热,悄悄放下帘子,小步后退,却听爹爹道:“嗯,弘博以后跟在咱们身边,就像咱们自己家的孩子一样,我会好好栽培他成才,汪兄夫妇在天有灵,也能安慰。”
汪思齐是寒门贵子,家乡早无亲人。沈氏娘家是杭州本地士绅,汪弘博交予沈家抚养也可行。
君恕已去沈家走过一趟,表示过希望找机会慢慢告诉孩子,免得让他受到刺激的想法,也将沈氏希望汪弘博与无双缔结姻缘的遗愿告之。
沈家知道汝南侯府尊贵,见君恕谈吐有礼,事事为人着想,没有半点骄矜之态。又看着杨氏长大,了解她性情直爽、心地善良。可想而知两人的女儿不会差,对这门亲事十分看好。再有,女婿是半子,君恕为了自己女儿后半生幸福,也会尽力栽培,让汪弘博留在君恕身边长大,对他只有好没有坏。于是,便答应将汪弘博交由君恕夫妻暂代抚养。
无双乍听噩耗,心中惊诧又难过,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下石阶。
君恕听到动静,出来查看,见到小女儿四仰八叉地躺在台阶下,显是摔懵了,张着小嘴,要哭未哭,傻愣愣地特别可爱。
他快步上前把无双抱起来,掀起衣袖裤脚查看她是否受伤。
好在无双人小不怕摔,除去手掌心擦破皮,膝盖磕青一块,并没有旁的伤势。
“双双是来给娘看我写的字,博哥哥说好看……”无双呜咽道。那张纸在她摔倒时,一边捏在手里,一半压在屁股底下,已从中间歪歪斜斜地撕成两半。
“都坏了,呜……”无双耷拉着小脸哭腔道。
“没事,还能看,乖乖不哭。”君恕哄着女儿,将两片纸捡起来,连人带纸一起抱进屋里,放到杨氏床上。
无双在杨氏屋里上过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哄了一会儿弟弟,才回到西厢去。
汪弘博刚刚好写完第二篇功课,抬头便看到无双噘着小嘴巴走进来。
“双双,你怎么了?出去一趟怎么就不开心了?”汪弘博纳闷道。
无双爬上榻,撸起裤管,举高小手,把伤势展示给汪弘博看:“博哥哥,我刚才从台阶上摔下来,都受伤了,好疼啊。”
真正令她不开心的当然不是因为摔跤受伤,但那件事,爹娘不告诉汪弘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她不能在背后捣乱。
“双双不怕,吹吹就不疼了呢。”汪弘博先对着无双两只小手各吹三口气,又趴下来凑在她膝盖处轻轻吹几下,仰头问,“有没有好一点?”
多好的一个孩子,又懂事,又体贴,偏偏命运坎坷,早早父母双亡。
无双想起前世的自己,心情难以平静,含着泪点点头,扑过去一把抱住汪弘博,奶声奶气道:“博哥哥,你对双双好,双双以后也会对你好,保证把你当成亲哥哥一样!”
汪弘博回抱无双,道:“我早就把你当自己妹妹了!”
这晚,刚认了对方为兄妹的两人没分别回房,而是一同睡在无双的拔步床上。
楚曜来到时,看见的便是两个小家伙搂抱在一起,睡得正香。
☆、55|3
第五十五章:
市舶司提举汪思齐遗孤汪弘博暂与汝南侯居于总督府,这桩事情楚曜自是知道。他很欣赏君恕夫妻两人对故友之子的热情仗义,但……无双热情到让汪弘博睡在她的床上,他无论如何也开心不起来。
楚曜阴沉着面孔,从怀里摸出一块陵光卫的令牌来,用令牌远离手掌的那端挑开汪弘博搭在无双腰上的小短手,之后伸手欲将睡在床内侧的无双抓过来。
谁想,汪弘博睡得并不沉,如此一动,他便醒了来。
房间角落里点着一盏小夜灯,灯光虽微弱,却也足够汪弘博看清床前站着一个陌生男子,那人正将魔爪伸向睡得香甜、毫无知觉的无双。
“你……你是谁?”汪弘博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面向楚曜,两只小胳膊斜向下伸开,仿佛张开羽翼守护小鸡崽的老母鸡一般挡在无双身前,“你想对双双妹妹做什么?”
“我是陵光卫指挥使,郢王楚曜。”楚曜扬起一边眉毛,半点不隐瞒地表明身份。
“胡说八道!大名鼎鼎的陵光卫,怎么可能半夜三更潜入女孩子的绣房!”汪弘博却不信他,并且对楚曜的“真实”身份做出大胆又合理的揣测来,“你一定是拐子吧!你是来拐走双双妹妹,然后卖她换钱的大坏蛋!”
看他一身衣饰打扮也该知道不可能是下三滥的拐子佬。
楚曜心里轻哼,又懒得费事同不识货的小屁孩打嘴仗,干脆利落地将才收回怀中的令牌摸出来,往汪弘博眼前一递:“你看好了,这是陵光卫的令牌。”
汪弘博接过来,像做功课一般仔细地把正反两面都查看一番,反问道:“我又没见过陵光卫的令牌,怎么知道是不是假造的?”
想不到小家伙警惕心还挺高。
楚曜眼角微微抽搐,下定决心不再和他多纠缠,右手成刀,悠着力道往汪弘博后颈上敲下去。
无双被两人对话声音吵醒,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坐起来时,正好看到汪弘博软绵绵地倒下去,她半醒不醒地打了个小哈欠,问:“博哥哥他怎么了?”
“没事,他刚才梦游,正好我进来看到,顺手把他领回床上来。”楚曜面不改色地说谎道,“别吵他,让他好好睡,我们到那边去说话。”
说罢,便将无双抱起来,绕过屏风,往窗下的红木罗汉榻走去。
无双瞌睡正浓,短短几步路就伏在楚曜肩上打起小呼噜,被摇醒后,坐在榻上,怔怔看着楚曜发呆。
楚曜有一肚子话想问,譬如她为何会重生,在他死后她又发生了什么事,可曾找到办法洗清被蔺如清冤枉的事情……
不过,看她那天在贡院外不肯放过蔺如清的模样,想来应该并没有。
他还想问,她又活了多久,可知道后来京城的局势如何,是哪位皇子继承大统,等等。
然而,看着那张肉嘟嘟、天真懵懂的娃娃脸,又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无双醒过神来,自己站起来扑到楚曜怀里,贴在他耳边,悄声问:“楚曜,你快点抓到凶手啊,博哥哥他好可怜。”
皇帝派下来的差事,就算没人催,楚曜也会尽心尽力去办。可,无双这么一说,他不知为何心里些别扭。
还以为她扑到他怀里是亲厚的表现,结果只是为了说悄悄话不让汪弘博听见?
又或者干脆出卖一下她尚稚嫩的美色,好让他办事更勤快?说到底还是为了汪弘博。
楚曜推开无双,把她摆正坐好,严肃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他善于察言观色,一看无双做派就知道汪弘博不知道此事,既然连当事人君恕都没说,又怎么可能告诉还不到五岁的小女儿。
无双对着手指,觑着他脸色,故意委屈道:“去找娘时听到的……”怕楚曜不信,又举起小手给他看,白日里跌下石阶擦伤的地方还没痊愈,“你看,我听到之后吓得摔了一跤,可疼可疼了,多亏博哥哥帮忙吹吹,才感觉好些。楚曜,博哥哥对我那么好,你要好好帮他呢。”
楚曜心道:汪弘博对她好,于他又没有任何好处,反而感觉很不开心,那为什么还要好好帮他?
想起先前进屋时看到的情景,姓汪的臭小子敢和他未来的王妃睡在一起,他没打算害他已经十分宽容善良,怎么可能愿意帮他?
☆、56|55.3
第五十六章:
楚曜认为,林寒若真如他推测那般在海上寻找靠山,最佳选择便是任九霄一伙。
不过,他故意装作不屑说的模样,道:“办案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你小孩子一个听不懂,还是不说了。我这几日到处查探,累得很,让我歇一歇。”
累了就回家去睡觉,跑到她房里来做什么?
无双胃口被吊在半天高,抓耳挠腮地想听下文,心中不满却不敢得罪楚曜,只好爬到他身边,给他捶腿捏肩。
小姑娘的拳头,力气不大不小正合适,楚曜被伺候的舒服极了,一高兴,托着无双小屁股让她跨坐在他腰上,吩咐道:“这个距离最好,继续捏。”
无双穿着松江棉布的短款内衫,亵裤堪堪只到大腿处,整条白嫩嫩肉嘟嘟的小胖腿都露在外面。
为什么觉得这个姿势有哪里不对?
她涨红着面孔,手上力气也打了几分,可惜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打下去,对楚曜来说不过是更解乏。
“嗯,就是这样,再用点力!”楚曜舒服得直哼哼。
没力了啦!
无双气得轮圆小拳头一阵猛捶,最后力竭,身子一歪,直接躺倒在楚曜身上。
凭什么他躺着享受,她要当苦力,她也要睡了啦!
一闭眼,再一睁眼,天光已大亮。
李妈妈挑帘子进内室来叫两个小家伙起床,正好看到无双躺平在榻上打哈欠,小胖手小胖脚都露着,只在肚皮上搭了一条毯子。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睡到榻上来了?”李妈妈快步过去,抱起小无双检查她是否有受凉,“是不是和汪家小公子一起睡不习惯?”
无双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一边懊悔没问明白楚曜话就睡着了,一边又要照顾拔步床上已有动静的汪弘博,只道:“天气热,睡榻上可以开窗吹风。”
“小姑娘家,从小要保暖,别贪凉。”李妈妈皱眉道。
姑娘家受了寒,那是可大可小,一辈子的事呢!
无双吐了吐舌头,小手扒到李妈妈肩头撒娇道:“还是妈妈抱着双双睡最舒服了,不凉也不热。”
李妈妈刮刮她翘起的小鼻尖,好笑道:“马上就要过五周岁生日了,还要人抱着哄睡,瑀哥儿才落地几天,都不这样了。”
“弟弟和双双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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