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摸索着一条崭新的致富道路。他避重就轻地绕开谁都说不清的政策性问题,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如何废寝忘食地观察着各种鱼的习性,如何像发情的公鱼那样一步不离地紧盯着临盆母鱼那凸着的肚皮。如何反复测试水温欣喜若狂地迎接那些五光十色的小生命。小伙子讲得如此投入,那般动情,似乎他不是沮丧的面临着执法者的审判与讯问,而是神采飞扬地在做着一场专业性特强的养鱼学术报告。侃侃而谈的刘有福毫不隐讳地讲述着自己的发财梦,讲述着总有一天要当荣毅仁、王光英这类民族精英的个人抱负。
而审他的也是些站在中国改革开放十字路口窥测着方向的年轻人,他们有碍于当年的政策规定,虽在表面不能与刘有福一类个体经营商贩为伍,但探索好奇的心毕竟是在跳动着的。
刘有福的滔滔不绝像磁石般地吸引了王若曦,情窦初开的姑娘在心里感觉坐在对面的小伙儿并不坏,她一点也不讨厌他,甚至暗自喜欢上了他。她认为在他身上散发着与众不同的魅力和一股子按捺不住的野性,他口若悬河的那些新鲜又颇刺激的“歪理邪说”就像一缕轻风,刮进了她的心田。
经讯问,上报,刘有福个案的处理意见惊动了日理万机的市长大人。在邓大人南巡讲话发表之后联合执法部门终于认定:摸着石头过河的刘有福算不上投机倒把,也没充分的证据能把他归结为破坏市场秩序的不法商贩,于是,他被教育释放。
初夏的这天,一个极平常的下午。
守摊儿的刘有福正在他的门面房里精心地侍弄着一缸新孵化出的“黑茉莉”:“哎,你这个燕儿鱼咋卖?”一个脆莺莺的女声打断了刘有福的低头操作,他赶紧抬起头来,习惯成自然的在脸上挂着些现在我们经常能在大型综合商场柜台前感受到的那种好似打印出来的最迷人、最令你心动的微笑,刘有福聚精会神的在心里准备着,他想支应成这桩买卖。
买鱼的姑娘就是在审讯桌前曾和刘有福有过一面之交的王若曦,刘有福眼拙,没认出她来。脱了制服的王若曦少了点威严,添了些靓丽,她高挑个儿,穿着一件当时罕见的淡绿色的连衣裙,白皙的鹅蛋脸上长着双黝黑闪亮的丹凤眼,高且直的通天鼻特令人难忘,造型就是现在无数韩国女影星刻意整形出来的那种。此刻,她正黑眉皓齿的对他微笑。
不知咋的,一向接人待物还算不怵的刘有福就直接的遭遇了电击。在潜意识里他不否认他对姑娘望了一眼之后就想入非非,他认同散发在她气质中的清新爽丽,那感觉就像他是在炎炎夏日荷塘边观赏恬静生长着的一片翠绿洁净的荷叶。刘有福下意识的感觉到她并不陌生,或许她就是自己在梦境中无数次渴望过的窈窕淑女,或许他与她曾在现实中有过某次邂逅。反正他是一下子想不起来啦,随之也就懒得想啦。他觉得不是熟人更好,须臾,宰她的刀还能磨得快些。毕竟刘有福不是雏,而是经验丰富的商人。无奸不商嘛!
“哎,小老板我问你话呢,你咋不搭理我?”望着一脸憨笑愣在那儿走神的刘有福,王若曦半嗔半娇地问道。其实这时的刘有福早已经回过味儿来,他不一下子主动接茬儿是因为他正在琢磨开什么价作这桩生意。几年的经商经验使刘有福一眼就看得出王若曦是个全然不懂行的生瓜,他清楚漂亮女孩儿就像宠物猫,只要毛捋顺了,正是狠宰一刀的好对象。他瞬间曾因暗恋而心软,竟想把鱼价压低,好叫她对自己有个好印象。可最终他又咬下牙来变啦,还是下了决心要狠宰她。这心态畸形得就有点儿像20年后的春节晚会上赵本山在小品中表演的卖拐。商人刘有福晓得漂亮的脸蛋儿上生长不出来他需要的大米饭来。钱捏在自己手里实惠,钞票多了也不咬手。刘有福:“你要买哪个?”他故意漫不经心的问。笑音仍在,但原本温暖如春的一张笑脸已在皮笑肉不笑的僵化中。
像只小飞蛾,王若曦果然开始扑进刘有福布下的网中:“我是问那几条燕儿鱼咋卖?”不含糊的王若曦用纤细的手指着在刘有福货架上最大的方形鱼缸中小孩巴掌大的几条神采奕奕的墨燕儿问。那几条身价不菲的精灵,自然不知道它们即将面临的是被卖身易主的悲惨命运,鱼儿们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始终都像中世纪的英国绅士,风度翩翩地变换着令人目不暇接的优美组合,在清澈的碧水中比翼双飞。它们漂亮极了的精彩舞姿,使人一下就能联想起走在t型台上的时装模特儿。望着神态倍认真的姑娘刘有福虽说早就具备着从骨缝儿中都散发着的精明,但他一时也还掐不准姑娘的脉:“她是真买,只是瞎溜达着逛街,进来随便的问问价,还是闲得无聊纯粹拿人调侃开涮?”他在心里还真是犯嘀咕,于是他决心再往深里试她一下:“您这是拿我们小本生意人打镲、逗闷子吧,实话跟你说,那鱼挺贵的我怕你买不起!”说这话的时候,刘有福脸上呈现着明显的不屑。听到刘有福的说法,王若曦一怔,但没恼,只是微微地皱了皱眉,做出一种造型:“你别狗眼看人低!”这是发自家庭富裕女孩儿内心的一个信息,她显露着一种铭刻在骨髓里的高傲。心计如狐的刘有福自然看懂了它。他暗暗地高兴,眼下他要的就是这效果。刘有福咬着牙发狠地说:“这燕儿鱼,120元一对!”此刻贪婪之心就像一只奔跑在刘有福心中的饥肠辘辘的猛虎,他一点儿都抑制不住自己。
刘有福开出的是天价,当时省城职工的平均月工资也就在50元上下,在这个意义上说普通老百姓扎起裤带全家人不吃不喝想买这对鱼也还是童话故事,他们有的是比买热带鱼紧迫的事儿。更何况利欲熏心的刘有福开的价比鱼市的正常价整整地翻了一番。
也不还价,王若曦爽快地说:“那好,你就挑对儿好的给我捞上。”边说边从随身携带的一只精巧的大红色女式坤包中掏出一叠10元大钞,数了12张递给他,从容、痛快得就像拿着竹筒往外倒豆子,根本就没把钱当回事儿。这回反倒轮上刘有福不知所措,面对着姑娘伸过来的纤纤细手和他梦寐以求的金钱,他真的不知该咋接。这情景就像摔跤台上有着明显优势的选手,冷不防的被对手摔了个大窝脖儿。也难怪,这几年来刘有福虽纵横鱼市、驰骋商场,真还少见这么傻帽儿的买主,尤其是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买主儿。
刘有福:“哎,你回来!”提着装着两条墨燕儿的塑料袋姑娘走了。刘有福捏着那一叠钱追了出去,他想把钱还她几张,但姑娘已像一阵清风般地刮走了。
其实王若曦买这两条热带鱼,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吃饱了撑的瞎胡闹,她自有至关重要的用场。买鱼的第二天就是父亲王恒山50岁的生日,姑娘在平常曾多次听爸跟她妈活龙活现地侃金局长家养的热带鱼,夸它们赏心悦目,赋有灵性。话里话外细心的女儿听出了父亲的念想,于是她决定拿出自己的私房积畜买鱼作为送给爸爸的生日礼物。乖乖女要大大地给父亲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
再则,春心已动的姑娘暗自喜欢买鱼郎(当然这还是一个不能叫旁人轻易知道的小秘密)。自从在工商稽查的办公室里,她看到刘有福的第一刻就阶级立场不坚定地倾向了他的“奇谈怪论”。她对这个扰乱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秩序的“犯罪”嫌疑人,打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愤恨与仇视。她一边记录,一边暗自对这个帅气的年轻小伙儿充满着莫名其妙的同情,欣赏他不落俗套的言谈和临危不惧始终如一地坚持自己观点的霸气。她从内心深处为他捏着一把汗,祈盼他平安无罪。以后当她得知他果然无罪,感觉到自己就像大病痊愈般的一身轻松。也不知道姑娘是中了哪门子邪,这段日子她生活过得不安稳,白天、晚上脑袋里装的全是他。心像被猫抓了般的痒痒。
离开鱼市在回家的路上,她有些淡淡的失落,因为她暗恋着的意中人竟全然没有认出她(她当然更不晓得,他是那样黑心地狠宰了她)。不过她想了一阵儿便化解了,细想一下,若刘有福果然认出了她,在那种场合,两个人更尴尬,好在我们都年轻,还有大把的青春,来日方长,大家有的是机会!想到这儿王若曦惬意地笑了。今天毕竟是好事多多,上班时她被评选为先进,在下班回家的路上,她又亲自目睹到心上人健康快乐,又买到了为给父亲祝寿称心如意的厚礼,她不偷着乐,等啥!
王若曦回到家的时侯,先她进门的王横山已经换罢睡衣,独坐在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认真地阅读《参考消息》,好心情的王若曦打开房门风风火火地叫道:“爸,快来看,我给你买了两条鱼!”“还买啥鱼,我都买好了,现在就在锅里炖着呢!”母亲刚好在厨房张罗明天的菜肴,听到女儿的话,她瞎接着茬儿。顾不上先让爸爸欣赏,王若曦拎着装鱼的塑料袋欢快地扑向厨房:“妈,你看,我买的是这个!”牛桂珍身体微胖,圆圆的脸上滚动着一双笑眸,她从女儿手里接过塑料袋高举着仔细端详:“这是些稀罕玩意儿?”她好奇地问道。王若曦:“妈,您真够老土,这就是热带鱼!你赶紧把咱家的鱼缸找出来洗洗,您看它俩都快憋死啦!”看着女儿那副火烧火燎的着急相妈妈轻声地呵斥:“这丫头,没看我在这儿忙着,找你爸去!”王恒山听到母女俩的对话,已然是坐不住了,他三步两步地踱到厨房一把抢过妻子手里的袋子,满脸的喜庆。王若曦:“爸,这是女儿送给您的生日礼物,高光吧!”女儿亲切地搂着老爸宽厚的脊背亲昵地说。早已乐不可支的王恒山:“高兴,高兴,我这就找鱼缸去。”随即他翻箱倒柜地寻出了家里多年没用过的金鱼缸,又亲自下厨房洗净了它,然后郑重其事地把那两条墨燕儿请进了缸里,又欣喜若狂地把这两个活物供放在自己书房宽大的办公桌前。而后的这个晚上,他几乎啥事也没干,就是坐在桌前翻过来倒过去的欣赏着那两只不断变换着花样、专门为他表演精彩绝伦的水上芭蕾的美丽精灵。懂事的女儿也隔三岔五地走进来陪他欣赏、闲聊。他十五岁的儿子若国更是跟屁虫似的跑跑颠颠,目不转睛地紧盯着嘻笑着。
第二天,王恒山的生日,一大早,大儿子若强、儿媳柳梅就带着两个男娃娃回家给爷爷拜寿。奶奶欢喜地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干鲜果品一把又一把地塞在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孙子的手中。这是两个淘气又馋嘴的小家伙,大的叫男男,8岁。小的叫东东,6岁。自打那两个小东西看见了游着的燕儿鱼,就像着了魔一般的目不转睛,一直不挪窝,用稚嫩的手托着腮不停地跟眼前的鱼儿对话,直到奶奶摆好午餐,大人反复催叫了好几次,才连哄带拽的把他俩拉上了餐桌。
午餐特丰盛,席间儿子、儿媳、姑娘、小儿和小孙孙都不停地给王恒山祝酒拜寿,更罕见的是在儿女面前不轻易跟他开玩笑的爱人也在饭桌上与他亲热地调侃。这天王恒山过得十分满足,他真的享受到了中国人最想得到的天伦之乐。当然喜庆之天,在这个家里最出彩的还要数那两条燕儿,全家大小人儿都无一例外地迷恋它们。只有大哥悄悄地对若曦说:“这两条鱼的价格太贵啦,明摆着的黑了你,在哪儿买的?改天你带上哥找狗日的去!”王若曦瞥了哥一眼:“你瞎掺和啥,只要咱爸高兴就得啦!”说这话的时候,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卖鱼郎刘有福的音容笑貌。蓦地脸臊得像一张红布。
下一天,也就是王恒山过生日的第二天,清晨6点,王恒山照例要去晨练,刘素珍已在厨房为一家人准备早餐,若曦则在床上睡懒觉,临要出门前,王恒山兴致勃勃地去书房观赏他的宝贝鱼,可一下他傻了眼:两条昨晚他还精心关照过的活蹦乱跳的活神仙,眼下却像被秋风扫下的枯叶般飘浮在平静的水中。死亡使它们变得格外丑陋。
面对着如此惨景王恒山一下子懵了,他全然没有了晨练的雅兴,气急败坏地推开女儿卧室的门:“曦曦,快起来,那鱼它们死啦!”他语调中充满着极度的悲凉。正在床上闭目养神的王若曦听见了爸爸的喊叫,鲤鱼打挺般的蹦起来,拉着爸爸直奔书房,那两条鱼,仍旧是不得活,无言的悲愤在鱼缸中。她望着它们的尸体,痛苦得几乎要窒息,欲哭无泪的感觉使她胸口特别憋闷,就好像心里燃烧着一团火,可不断滋生的浓烟一下却找不到通道。终于她气愤啦,特别的气愤。情绪失控的姑娘当着不知所措的爸爸的面恶狠狠的用手从鱼缸中掏出那两条死鱼,动作麻利地把它们装进一只塑料袋里,并扎住了口。她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强压着满腔的怒火,用缓和的声调对王恒山说:“爸,您放心,今儿我下班后就去找那家伙!”王若曦义愤填膺地想:“我非把这两条死鱼狠狠地摔在他那张逼脸上不可。”她下决心要为自己和父亲讨个公道。
无独有偶,其实自从卖了那两条“墨燕儿”,刘有福这两天就没睡安稳觉儿。他当然不是神仙。也全然没料到那两条老百姓称为神仙鱼的“墨燕”,会在这短的时间一命呜呼。他做梦也没想到花如此大价钱买热带鱼的王若曦一家,竟是对热带鱼的生活习性一无所知的门外汉。他当然更不曾想到王家用金鱼缸养它们,又没有配备加热与充氧装置。使他感到内疚的则是另外一码子事,那就是狠宰了顾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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