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很快顾北就明白过来,黑暗和封闭其实是赵小初能够安静连贯的叙述这个故事的掩体。或许这么多年都没有人有足够的耐心和兴趣听他讲过什么,他习惯了在黑夜把自己独自埋起来,有什么话,讲给自己或是在黑暗中聆听的双亲。今天顾北忽然闯了进来,即便小初有诉说出来的欲望,他仍然需要把自己放在一个能够安心的环境里,如此才能获得足够的勇气。
忘记融化的雪 正文 34 雪落无晴
章节字数:2608 更新时间:08-05-05 22:34
爷爷是村里的木匠,他有两个儿子,我爸爸和小叔叔。赵小初这么开的头。
就好像专门为了回答顾北开玩笑提的那个问题一样,小初讲述了一个发生在过去二十年间,一个普通家庭祖孙三代的故事。严格的说赵小初不是个客观的讲解人,有些地方他讲的不厌其烦,细致入微;有些地方又含混不清,草草带过。顾北后来反复思量过这个故事,他感觉这就像一个后天失明的人所见的世界,早先五彩斑斓的近乎夸张,后期灰败暗淡直至一片漆黑。小初彩色的生活发生在他五岁以前。
那时候的赵小初是个人见人爱,让人羡慕的孩子。他的父亲从化工学院毕业,服从分配来到东北一家中型规模的化工厂,很快就成为技术骨干,最年轻的工程师。他的妈妈在同一间工厂资料室做资料员,美丽温柔,心灵手巧。
小初描述他儿时住过的地方山青水秀,冬天很长,雪也很多,可是春天有开不败的鲜花,夏天有摘不尽的蘑菇,秋天有采不完的野葡萄。他们家在化工厂外围的家属院里,单独的一个小院落。在父母的辛勤打理下,院子花树成荫,清新可喜。墙角还有个小窝棚,养着一群小鸡小鸭终日和小初嬉戏相伴。
爸爸是工厂的技术骨干,妈妈和小初也是生活区的大红人。每当有婚庆喜事的时候,就会有人来对母子俩重礼相请。因为妈妈做的一手好缝纫,只要看一看画报上的照片就能给新娘缝制一身时髦漂亮又花费不多的礼服。赵小初聪明伶俐活泼可爱,遵照旧式礼仪操办的人家都愿意在婚礼头一天的晚上把小初接去‘滚床’,期望新婚夫妇能比照着生出一个这样的宝宝。
小初的记忆里只留着不多的几个景象。其中一个是有一天他完成任务被人送回家,口袋里塞满了花生,榛子,酥糖各种各样的吃食。那人看见院子没有锁门,屋里又亮着着灯就先一步走了,小初自己捂着口袋摇摇晃晃跑进去。奇怪的是,爸爸妈妈没有在客厅等他。小初蹑手蹑脚的走到卧室门口向里偷看,结果妈妈躺在床上轻轻的哭,爸爸搂着她,就像哄孩子一样正在劝。
爸爸说,怎么了?平时不是都不介意的吗?
不去就不去。别弄坏了身体……
还有小初,还有我阿……
别哭坏了,我还想这么一直抱着你,抱到我们一百岁呢。
前面的话小初并不完全明白,一百岁他却是知道的。每次他一打喷嚏,妈妈就会飞快地念一句,一百岁!原来妈妈生病了正在和爸爸撒娇阿,一定是妈妈不肯吃药了。小初恍然大悟,推开门闯了进去。
爸爸看见他也很高兴,把他抱起来放到妈妈怀里。
小初大方的贡献自己的怀抱,妈妈抱抱,药药不苦。
妈妈破涕而笑,亲他的脸,问他,宝宝,抱妈妈多久?
小初努力的想,伸出一个手指,认真的拖长了尾音说,一。年。
爸爸妈妈都笑了。儿子还不懂什么叫天长地久,只知道从这次放鞭炮到下次放鞭炮之间的时间是一年,如此漫长的等待对他就是最最长久的概念了。所以儿子说,一年,妈妈让我抱你一年。
这件事对小初好像刀刻的一般清晰,因为在此之后大约一年不到的时间里,他便永久的失去了双亲。有时候他难免会想,难道是自己童言无忌的咒语夺去了父母的生命?无稽可笑的想法,可是在许多艰难的时刻,这给了小初一个继续承受的理由,他想这是上天在惩罚他。一个咒死自己父母的不乖的小孩。
赵小初觉得自己在父母心目中一定不乖,不听话。甚至直到最后那一天他还在和妈妈闹别扭。因为妈妈给他新逢了一件红色小棉袄。红灿灿的衣服配上黑色的纽扣,又精神又漂亮,小初心里也喜欢,可是又惦记着幼儿园小朋友说,女孩子才穿红色。妈妈从来不发脾气,这时候也只是笑,她说等妈妈把最后一点点缝好,宝宝再看喜不喜欢。可是后来来了个什么人说要妈妈帮忙找材料,妈妈急急的走了,留下小初和院子里用新雪堆好的小十六玩。
妈妈说,宝宝乖,照顾好弟弟。等妈妈回来给宝宝穿新衣裳。
小初的确不够乖。他和雪人玩了一会儿就拿了小十六的胡萝卜鼻子去喂了隔壁人家养的小兔子。然后又溜回家里企图把妈妈钉好的纽扣剪掉。最后实在是因为太喜欢那件衣服才没下去手。再后来他又饿又困。睡了一会儿,哭了一会儿,又睡了一会儿终于醒了。有人大声敲着他家的门。
天上昏黄阴沉,空气里味道古怪令人窒息。小初开门一看,外面一团混乱,熟悉的邻居都在大包小裹的往外搬东西。来的人十分诧异的发现只有孩子一个人在家,立刻通知了相关领导。很快消息得到确认。小初幼儿园的一个未婚阿姨,暂时被分配来照顾小初的饮食起居。
后来在官方资料中是这样记载的,xx化工厂在设备维护过程中发生重大爆炸事故。死亡七人。失踪一人。
对于赵小初初冬的某一个雪天,他还没有满足五岁,父亲,牺牲,母亲,失踪。
开始时小初并不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爸爸妈妈去了远的地方,暂时不能回来看他。他有些不高兴他们偷偷走掉,可是也答应乖乖听话。虽然阿姨们看见他眼圈就会红,叔叔们看见他就会开始叹气,除了这些,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相反,他最喜欢的小肖老师日夜只照顾他一个人,偶尔犯了点什么错误,老师也不会凶巴巴的批评他,所有其他小朋友都被老师嘱咐不许欺负赵小初,要让着他。小初享受了几天特权,开始有点腻味了。午休的时候他悄悄溜出去玩,路过教师休息室,正好听到老师们正在议论他的父母。带他的小肖老师说,赵工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娶了苏清。
小初听见母亲的名字,停下来耳朵贴在门缝上偷听。
是不是阿?好看有什么用?先克死父母,再克死丈夫。可怜小初这么小……赵小初红了眼,老师的话他不能全懂,好歹却能分出来。老师说的是妈妈的坏话!小初冲进去,在惊呆了的肖老师手上咬了一口,然后又在一片鸡飞狗跳中逃跑了。
老师不好,妈妈好!带着这个念头小初一路跑回了家。家里空无一人。日晒风吹,兢兢业业守在院子里的小十六也矮了半截。小初想起妈妈临走的话,赶紧跑到邻居家院里。没人照顾的兔子饿的奄奄一息,那根胡萝卜早就皮也不剩了。小初摸着兔子背上灰灰的毛,哭了。小兔子,你能把小十六的鼻子还给我吗?我没照顾好弟弟,妈妈不要我了。
跟踪而来的肖老师和老园长都哭了。肖老师抱着他说,对不起,小初,对不起。
几天以后小初年迈的爷爷从千里之外赶来,把孙子带回他曾经养育了儿子的地方。同时带走的还有薄薄的一纸说明。老人的儿子和媳妇在那场事故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忘记融化的雪 正文 35 暗夜之光
章节字数:2699 更新时间:08-05-05 22:32
说到这里,小初停顿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顾北从头开始便沉默的听着,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生怕惊动了陷在回忆中的人。屋子里安静极了,只能听见顾北自己的呼吸和一个放在床头的小闹钟指针转动的声音。裹在被子里的小初仿佛已经石化了一般。
顾北有点冲动想去把那个埋起来的人扒出来,对他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可是又感觉好像什么都是不够的。这个曾经被自己无意中讥讽过的少年所承担的过往让空洞的语言变得丝毫没有意义。所以顾北选择让自己凝固,赵小初,今晚如果你想哭,就哭个痛快;如果你需要一双沉默的耳朵,那么我给你。
过了好久,小初说,我一直不知道对她是感激多些,还是仇恨多些。可是今天我忽然发现,我竟然还是恨她多一些。
从这里开始,小初的叙述变得粗疏起来。很多地方,顾北不得不靠自己的想象力才能把一个个片断衔接上。事实上这也是唯一的一次他从小初嘴里听到这个故事,后来两个人都再也没有提起过。顾北有时候会暗自猜测,赵小初什么都不说是不是一种习惯性的忍耐?在和爷爷以及婶婶一起生活的那段时间里面他到底有没有受到过虐待?那段生活经历会不会对他的人格造成什么负面影响?为此他阅读了不少心理学相关的书籍和资料,也请教过一些这方面的专家。后来大约他做的太明显了,连刘天章都看不下去了,悄悄把他拉出去说,你能不能不要看见孤儿院,鳏寡孤独,孤家寡人,老弱病残什么的就一惊一乍的阿。顾北,关心则乱我可以理解,可是我觉着你不正常,你这是坐下病了。得去看看。顾北一拳打飞了刘天章,忽然就清醒过来了。那之前他正在为心理学上的各种学说而苦恼,‘口唇期’,‘肛门期’……xxx期……据说从婴幼时时期的吃喝拉撒有任何不痛快后来都会造成性心理不正常;每一个梦都可以看作一个性暗示……这是一门刚刚起步的由某些性生活不协调者操纵的无聊研究。顾北同学盖棺而论,顺手扔了所有的资料。
后来在有机会的时候,顾北去遍了小初住过的几个地方。想法打听了一些当时的情况。最后远远的看了一眼小初的叔叔和那个‘她’。
‘她’叫严利群,是小初叔叔的妻子。就是她在小初爷爷去世后,继续照顾小初的生活。
在人们善意的想象中,小小年纪的孤儿小初一定应该被爷爷如珠似宝的疼惜着长大。实际上那几年他却过的十分孤独。
被寄予厚望的长子忽然去世对老人的打击是巨大的。在赵小初的记忆里和爷爷在一起生活的那几年似乎天空总是灰色的,空空荡荡连飞鸟都没有。家里几乎终年没有访客。房间因为缺乏人气带着一股湿霉气,还有老年人身上特有的陈腐味道。爷爷精神恍惚,常常整日不说话,有时候又会喝很多酒,喝完了就把小初当成他已经死去的儿子,抱着呜呜噎噎的哭。
村里的孩子一开始看着城里来的小初新鲜,搞些恶作剧来捉弄他,比如半路上蒙了他的眼睛脱下他的衣服扔在水荡里什么的。后来在那次爬山事件以后各自被父母拎回去饱饱吃了一顿笋炒肉,从此孩子们对小初失去了兴趣,小初也不敢再奢望跟他们一起玩。唯一算得上比较运气的是村里的老师看他可怜,破格提前把他招收入学。小初开始识字以后,在家里地毯式搜索所有带着文字的东西。最后找到半部残破的三国。这是小初在认识顾北以前唯一读过的课外读物。从他五岁只能认识其中的几个字开始,直到九岁他能够连蒙带猜看完所有章节。这本残书每个字都刻在小初脑子里。后来每当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饱读诗书的刘天章也常常不得不甘拜下风。小初的记忆可以精确到原著断句的标点符号。可惜的是,当爷爷去世,他跟着叔婶搬到县城居住的时候,婶婶嫌恶乡下的一切东西,怕带了虱子过去,什么都没让他拿。一到家就给他推了个光头,扔掉了他身上衣服。
小初的叔婶一开始并不想领养他。说起来这个家庭的构造有点复杂。
叔叔对家里应该说是有些积怨的。因为早年家穷,只能供一个孩子上学。按照长子优先的惯例小初的爸爸一路上了高中,后来又上了大学。同样出色的叔叔给爷爷跪了一晚上还是被迫在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头脑聪明的他不安心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句话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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