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台被浪头淹没,冲刷了几个回合,在轰鸣声中猝然倒塌。
第八章情茧
闻韬已经命人在海岸边寻找了整整四天。
那数千根楠竹架起的筑台早已被连日来的潮水摧毁。一些竹竿被潮水推到海滩上,一些却被卷走,漂向远海;更多的,却是沉在了海底,再无机会浮上海岸。
从腊月二十三涨潮之时起,剑衣阁的方艄便没有离开过海岸。
今日已是腊月二十七。
四天,郑吉现在会在何处?
现在已接近子夜,海潮水已逐渐回落。
李穆已被送回幽州,闻韬与众人便是在那巨大的方艄中等待了四天四夜。等到潮退日出,闻韬便又会叫人下海打捞。而众人心知肚明,明日也定是无功而返。
郑吉没有如同那些幸运的竹子一般被潮水推到岸上。也许他是随着另一些竹子,被潮水卷走,漂向了远海。也许他已经被潮水覆盖,沉入了浅海底。或许他还有一点运气,抱着竹子漂在海上,并未沉下去。但深冬的海水如此刺骨,他身负重伤,更中了秦掌剧毒,如何在这海上挨过这四天四夜?
也许他们回去之后,可以给郑吉立一个衣冠冢。一些人想道。
只是闻韬不走,别人也不敢走。
深红的旭日从苍黄的海面上升起,新一天的寻找又要开始。而在他们下海之前,忽有人快马赶来。
那人竟是闻帆。
谁也不知道闻帆带来了什么消息。但剑衣侯已令人停止下海。一行人即刻弃舟上马,日夜兼程赶回宿洲。
*
腊月二十九,琅琊城东崂山馆。此刻已近年关,又逢琅琊群英会落幕,武林中人人都有谈资可论,馆中比以往又热闹了一倍。
在酒馆外,项禹见到人群正围住一行乞少年。
他走过去,只见一人,黄面微须,对那少年又踢又打,骂道:“你这小贼,竟敢窃我钱袋,快将偷藏的钱交出来!”少年头发蓬乱,四肢细弱,此刻满脸污泥血痕,咿咿呀呀地伏在地上,竟是个哑巴。
项禹看得不忍,道:“他偷你多少,我还你便是!”他将一块银子丢进那黄面人怀里,便头也不回地进了酒馆。
这一次,项禹只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要了城中最有名的云琅酒,独饮独酌。
只见酒馆正中央最好的一张桌子边,有一虬髯客,正眉飞色舞地讲述琅琊英雄会当日情状,身边听众满聚。
“只见尚轼竟将那断剑齐齐击向那人周身,水光火色交错间,竟谁也看不清他的动作。那青年仓皇应对,却不想胸口便挨了那铁手套一掌!这一次,他只不过被尚轼轻轻一推,整个人便被抛了出去,直直地摔向台边,掉了下去。”
听到此处,众人不禁又是喝彩,又是叹息。项禹听他说得有趣,便留了心。
只听有人问:“这青年到底是何来历?”
有一人接道:“此人看来也是剑衣阁弟子,在剑衣侯身边已有十数年,却籍籍无名。此番看来他身手却也不错。想来那剑衣侯令他出战,本意只是想令他自己认输。只不过性情太过刚烈不驯,年纪轻轻如此丧命,倒也可惜。”
项禹听他声音熟悉,仔细一看,竟是那馆外的黄面人。
又有一人问:“我见那日他虽挨了尚轼一掌,却只是掉下台去,又泅了上来,想必那毒也并不很烈。剑衣侯麾下多有能人异士,也许便能救他,为何就无活路了呢?”
那黄面人听了,尴尬一笑,道:“秦掌之毒,性虽不烈,却也没那么好解。就算终于配成了解药,那人在江湖上也没甚么活路了。”
座中有几人也跟着面露促狭之意,酒馆中登时静了一静。留下其余人交头接耳,一头雾水。
此时那虬髯客答道:“这也没什么不可明言的。尚轼母亲便是川蜀唐门中人,尚轼习锏,自立秦门,秦掌上所淬之毒,便叫做秦锏。秦锏,情茧也。中毒之人,便为情所缚,不死不休。”
座中顿时了然,议论纷纷。只听有人问:“原来只不过是情毒,他是个男人,找人纾解一番也就行了,何至于不死不休,莫非那解毒之法又有别的理论?”
虬髯客道:“唐门之毒,岂是一般催淫媚药可比。也须得先以解药将掌中之毒化开,以外人之深厚内力将其逼至鼠蹊。若中毒者为男子,此时也得雌伏于他人之下,方可将毒泻出,否则下身亦废。而此时毒虽解,全身经脉却因受不住解药之烈而倒错坏死,活罪难逃。试问江湖中大好男儿若中此毒,谁愿受尽如此屈辱,亦要苟延残喘?”
众人闻言,不禁惊叹哗然,道:“不想这唐门之狠毒,竟如此迂回。想来这情茧之毒性不烈,便是为了令那中毒者去求取解药,将其慢慢折辱。”
又见一青年道:“那人当日跌入海中,潮头便打上来了。我听闻那剑衣侯的方艄在海边停了数日,日日打捞,想必他混乱中没来得及上剑衣阁的船,便被潮水卷走了。如此,倒也省去许多折辱。”
项禹便故意朗声问道:“那剑衣侯此刻在何处?此番尚轼得了这琅琊阁老之位,倒令他颜面尽失。不知那远在帝林的喑王又如何感想。”
那黄面人看了看项禹,压低声,神神秘秘地道:“我听到一件事情,是今晨刚从宿洲传来的,那剑衣侯对帝林有逆反之心,却为人告密,前日便被喑王召回宿洲。此番喑王大怒,声称要封了侯府。当中曲折不出几日,你们便都知道了。”
众人被他惹得好奇,黄面人被怂恿着,却怎么也不肯再说,只是将杯中酒饮尽。
那虬髯客也默然饮了一杯。众人虽议论不止,也逐渐四散而去。
*
项禹出了门,却被人扯住了衣襟。他低头看去,竟是那行乞少年。这少年跪下对他磕头,又咿呀地打着手势,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项禹看得有趣,便跟了他。那少年一径带路,穿街过巷,竟来到了海边。他指着一艘小小沙船,船上站着两人,正是那馆中黄面人与虬髯客。少年又再下拜,请项禹登船。
项禹心中早已起疑,心中却也不怵,沉吟片刻,便登了上去。
进了船舱,那两人除下面上伪装。那黄面人原来是一白净少年,少年行礼道:“小人闻帆,见过百羽将军。”
项禹淡淡道:“我在窄川之中见过你。”他专注地去看另一人,那虬髯客摘了面具,转过身来,竟是当日凫衣堡中,他在闻韬身边见到的青年秀士。
项禹笑了,道:“我早该记起来,你便是琅琊群英会上那舟子,也是之前在徽港时主动找我赠药的游方郎中。”他转身又去看那乞丐少年。
聂英奇道:“这便是在下的妻子,她娘家姓王,闺字朝云。”原来那竟是喑王之哑女。
那哑女下船后,闻帆便令舟子起锚离港。
船已在海上。项禹心下了然,对聂英奇道:“那日,是你救走了郑吉。”
聂英奇却道:“我虽能得到解药,没有将他身上毒掌化开的深厚内力,依然无法救他。”
项禹道:“你们为何不将他交给闻韬?”
聂英奇道:“在剑衣侯眼中,他已是死人。”
*
原来郑吉早在琅琊英雄会的前一天,便以闻韬口吻修书一份,命闻帆加急送回宿洲,交给李旦。郑吉的字体与闻韬极为肖似,竟骗过了李旦。
李旦只道闻韬改变计划,当即依照信中所言面见喑王,将燕雁来请闻韬为其夺下琅琊段运河渡口一事和盘托出,又称剑衣阁对喑王耿耿之意,又岂会做下此事,因此特来请罪,据实相告。
项禹看着聂英奇,道:“原来你托我带给郑吉的那句话,是尚轼那边的消息。”
聂英奇医毒双修,与唐门中人曾有私交。
此前为了群英会之事,闵祜在琅琊的势力曾接触过尚轼,当时聂英奇便知道了消息。而现在,也正是他百般求探,为郑吉找来了秦掌的解药。
聂英奇道:“我半月前便得知,闵祜与燕雁来二人早已勾结。一等闻韬得了那琅琊渡口,燕雁来便会在喑王面前反咬闻韬一口,逼喑王对闻韬动手。两虎相争,他二人便恰好乘此机会对剑衣阁噬肉啮骨。”
项禹道:“可现下,李旦奉了闻韬命来请罪。闵祜与燕雁来又是何说辞?”
闻帆道:“侯爷伪信中却不提闵祜。那燕雁来自然是百般抵赖,丢出剑衣阁绕过帝林,借琅琊段漕运夹带商货的伪证。他在喑王面前一口咬定,剑衣侯会夺下渡口,借此反逆。而一日后,琅琊群英会消息传来……”
闻韬竟未在群英会上出手,而是将渡口让给了尚轼。
聂英奇接口道:“至此,燕雁来的说辞,也就不攻自破了。喑王佯作暴怒,嘴上说要封了闻府,实则并无动作。”
他叹了口气,又说:“于是这小宇这一封信与这一败,不仅在喑王面前摘清了闻韬,还将嫌疑不动声色地推给了闵祜。”
闻帆道:“因为众人皆知缁衣门主闵祜出身琅琊,在当地气脉未绝,那伪证是谁借地利之便而作,一查便知。”
项禹听二人说完,击掌喝彩:“好一出连环计!”
聂英奇苦笑道:“连环计虽精彩,有人却十分地吃亏。不但重伤中毒,却也许连剑衣阁也回不去了。”
项禹道:“你们既已得知内情,向闻韬据实相告,他自然能明白郑吉初衷。”
聂英奇肃然道:“背叛就是背叛。无论出于何种理由,他确实出卖了剑衣侯。”他望着海上,似是心有所感。
闻帆也道:“当日我从帝林带信回来,百般解释。而侯爷却说,闵祜所作伪证中,处处可见阁中人手笔。说明阁中早有细作。我从未见到侯爷,如此地……”他摇了摇头,不再说下去。
项禹可以想象到,闻韬当日是何等地震怒。
此时,沙船已泊在一处浅湾。眼前就是百羽骑的巨大帆船,佟方正站在舷窗边,命人向沙船中抛下缆绳。
此时聂英奇走到他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项禹,轻声道:“我知道,他一年前曾救了将军一命。而现在,他已在你的船上。”
聂英奇的言下之意,并不需宣之于口。
项禹望向那双与郑吉有几分肖似的乌黑双瞳内。
他竟不觉已心动。
*
数日后,聂英奇三人已快马加鞭赶往宿洲。而百羽骑的大船,正顺着运河漂流而下。
郑吉昏睡在项禹的床上。
他脱臼的左臂已经被接好,外伤也无大碍。身体却是冰冷的。
从他掉入海中的那一刻起,身体便一直如此冰冷。而这冰冷的体温恰好延缓了毒药在他体内蔓延,直到聂英奇为他从唐门求来了解药。
傍晚,项禹来到舱室中,他将冰冷的手指放在郑吉同样冰冷的脸颊上。
青年登时清醒过来,他的身体在床褥之上抽搐了一下,几乎要跳起来,然后又无力地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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