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了一夜，铺洒开了一地的银装素裹。隔着满目轻扬于飞的雪花，清晨的天空依旧是一片灰暗。御花园的曲栏小径幽静了疏雪回斜，冰封的湖面宛如平镜，唯独冰湖之旁傲然凌寒的红梅，在这风雪中恣意着昂扬的高贵。一任耳畔风号雪啸，一任严寒冻煞万紫千红的艳妍，那一抹雪白中伫立的红，只是傲立其间，于悠然静默的岁月中一年年沉醉了万古的寒冬。

    一袭白狐裘的身影翩然于风雪中若隐若现，身边雪花纷飞，施施然有如九天玄女。这是一名衣饰华贵的少女，她轻轻在曲廊回旋中穿行，远远地有如踏雪而来，果真应了那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隔着纷乱的雪花看不清她的面目，唯独发髻上的金钗步摇随着她莲步轻移微微晃动。她略微颔首，脚步细碎之间可见微微有些心急，身姿神色却不见局促，活脱脱有如那洛水女神从画中走出一般。

    其实她身后还跟着四名宫女，不过她这样一个人，毫无悬念地便抢走了所有的目光，周围的一切在她面前都可以虚同无物了。

    这样一番情景，足以令任何人驻目。虽然清晨雪飞，冷风呼号的御花园中人烟稀少，依然吸引了亭榭中避雪的年轻男子目光。

    “公主！公主！”一个小宫女飞快地跑过来，扑面的寒风和雪花吹打得她脸颊通红。少女回过头去，只见那小宫女手中挽着一只竹篮，一口气跑到她面前，气喘吁吁地道：“瑾妃娘娘让奴婢转告公主，已经都准备好了。”她说着将那竹篮送到少女面前。

    那竹篮用一方红布遮盖着，少女凑近将那红布掀开了一只角看了看，抬起头笑道：“我知道了，”她接下宫女手中的竹篮，“谢谢你家娘娘。”

    小宫女跺了跺脚，搓搓手想让自己暖和一些，又道：“公主，瑾妃娘娘还说，她拜托公主的事情，请公主千万不要忘了。”

    少女拍了拍她，微微一笑：“放心，你去回报娘娘，我可牢牢记着。”

    小宫女抿嘴一笑，屈膝行礼：“奴婢代娘娘谢过公主，奴婢告退。”

    小宫女转身走了，少女身后的贴身宫婢上来将那只竹篮接过去。少女微微一笑：“心莲，你可当心着，不要打翻了瑾妃娘娘亲自为父皇酿的梅酒。”

    唤名心莲的宫婢笑道：“奴婢知道。公主，这瑾妃娘娘也是，今日皇上大寿，不正是她觐见的好机会么？她倒好，非得要跟皇上扛着这口气，心里又记挂着……”

    少女咯咯笑道：“好大胆的丫头，在背后乱嚼主子的舌根，真没规矩。”她虽这样说，语气却是轻松调侃，那心莲也不以为意，只是做个鬼脸，笑道：“奴婢知错了。”

    “快走吧，咱们要赶在父皇之前到朝阳殿去……”少女转身欲走，一回头却见前面不远的高阁亭榭中，一名青衣男子斜斜倚在栏柱上，眉目带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这男子约摸二十三四的年纪，眉目俊朗，面庞线条刚劲挺拔，一眼看过去便有将帅之风。他并未身着朝服，却有着不言而喻的正朗之气，身上无由地透出一股微微有些炽热的融暖之感，在这凛冽的寒风中有如一缕暖阳一般。

    他见少女看着自己，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无礼地盯着她。他回过神来，抱歉地笑笑，起身从亭榭中走下来，单膝跪地：“参见珮瑶公主。”

    珮瑶公主脸上微微有惊讶之色：“你认识我？”

    年轻男子并没抬起头，只听他道：“自然认识，只是一别多年，如今公主出落得沉鱼落雁，只怕早已不记得在下了。”他顿了顿，似乎微微笑了一声，“公主还是同当年一样，即便是大雪的寒天，也不愿乘坐轿舆。”

    珮瑶公主微奇，努力搜索自己记忆中的场景，一面柔声道：“你起来说话。”

    男子站起身来，微笑看着她。他的笑容那样温暖，就连周身的雪花都似乎不愿落在他身上。这个微笑让人如沐春风，尤其是在珮瑶公主眼里，这有些似曾相识的温暖，是在她记忆中埋藏了多年、今日才惊觉从来不曾淡忘过的。

    珮瑶公主一双妙目忽然亮了起来。她的容颜蓦地绽开一片融冰化雪的清波，嫣然巧笑：“你是……你是萧洛哥哥？”

    男子微笑着点头。“想不到你还记得。”

    不待他说完，珮瑶公主已经欢叫着跳起来：“萧洛哥哥……真的是你？”

    萧洛忍不住扑哧一笑：“傻丫头，多年未见，怎么一见面又开始说傻话了？你好好看看清楚，不是我还能有谁？倘若我没记错，你今年该十六了吧？”他伸手拂去缠绕她发丝的雪花，“小清儿长大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小姑娘了。”

    珮瑶公主激动得难以自持，白皙的双颊涌上了两团红晕。她拉住萧洛的手臂，忍不住又叫又跳：“你怎的回来了？你留在宫里陪我几日好不好？我去求父皇恩准你留在京城好不好？你不走了行么？”她连珠炮似的发问，萧洛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只好微笑着点头。

    看到他点头，珮瑶公主更是得意忘形，他们在大雪中站了许久，肩上头上落满了雪花她也未曾知觉。“萧洛哥哥……”珮瑶公主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她身后的宫女轻轻拉了拉她，小声道：“公主，时辰快到了。”

    珮瑶公主俏脸一板，回头看了一眼宫女，正要说话，萧洛忽道：“公主，外面太冷，早些进屋去吧。”他看见珮瑶公主的眼神蓦地黯淡了下来，微微一笑，补上一句：“今日皇上大寿，我陪公主同去为皇上祝寿如何？”

    珮瑶公主如获至宝，嫣然笑道：“早听说边疆一役你居功至伟，原来今日也是父皇的座上嘉宾。”她态度突然转了个大弯，开始不住催促：“快走，快走。”

    萧洛忍不住笑道：“你这丫头，还是跟当年我走时一模一样。”

    他们来到朝阳殿时天色尚早，珮瑶公主看见大殿之外侍立的仪仗，脸现失望：“糟糕糟糕，还是来晚了，父皇竟已经到了。”

    萧洛笑道：“不碍事，你瞧瞧，皇子公主们还有哪个比你来得更早的？你一片孝心，皇上自然知晓。”

    珮瑶公主转身接过宫女手中的竹篮，道：“可惜了瑾妃娘娘的梅酒，我本想给父皇一个惊喜。”她随萧洛一同走进大殿，早有太监高声通报：“珮瑶公主到！”

    “清儿来得好早。”一个爽朗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皇上亲自迎了出来。珮瑶公主盈盈下拜：“叩见父皇。”

    “乖孩子，起来。”皇上亲自扶起她来，一转眼看见与她一同跪拜的人，似乎在寻思什么，却迟迟不得要领。

    “父皇，”珮瑶公主小声提醒：“这是萧洛哥哥。”

    皇上这才恍然大悟，虽说萧洛是他亲自下旨召回京城的，但一别经年，早已不记得他模样。他上前扶起萧洛，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几年不见，你这孩子也长大了。”他捋了捋髭须，看了一眼珮瑶公主，又看看萧洛，满意地笑了笑。珮瑶公主脸上一红，娇嗔道：“父皇，你瞧我做什么！”

    “朕做父皇的瞧你一眼有什么打紧？”他今日心情大好，也开始打趣：“还是你自己心里有鬼，怕被父皇瞧出来？”

    “父皇！”珮瑶公主脸红得更厉害，索性伏在父皇肩上撒起娇来。

    皇上哈哈大笑，一手搂着女儿，一面道：“萧洛，边境凉州一役你要记头功，朕此次召你回京，这就打算下旨，封你为骠骑将军，留守京师。”

    “多谢皇上。”萧洛俯身再拜：“微臣斗胆，想向皇上讨个赏赐。”

    “哦？”皇上显得有些兴致，笑道：“你想要什么，说来听听。”

    “皇上有所不知，边境上驻守的将士们餐风露宿，极其艰苦，身为臣下，本不敢有半分怨言，但军中缺医少药，粮饷不足，此事积累已久。前些日子敌军偷袭凉州，将士们出生入死伤亡惨重，更多人却是因为延误医治而死。微臣恳请皇上下旨，为边境驻军增派军费粮饷。”

    萧洛此言一出，皇上原本轻松的脸色却有些变了。珮瑶公主本觉得萧洛言之有理，她第一个察觉父皇脸色不对，也有些愣住了：“父皇……”

    皇上却没有理她，向萧洛道：“你平身吧，此事容后再议。”他本以为萧洛不过是讨些金银赏赐，不足为奇，可他竟向自己狮子大开口，这军费粮饷岂是说给就能给的？年前刚刚新造宫室，扩建京城御街，国库尚自空虚，幸而早预留了部分用作寿宴花费，如今正思索着增收赋税，哪里还有这闲钱用来增派医药粮饷？

    “皇上！”岂知萧洛却不识时务，犹自不肯起身：“此事十万火急，容不得拖后再议了！边疆还有众多伤员尚待医治，随时都有性命之虞……”

    “萧洛！”皇上威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平身，朕说过了，此事容后再议。”

    萧洛还想说什么，皇上身边的珮瑶公主却向他使了个眼色。萧洛话到嘴边忍了回去，站起身来。皇上脸色稍稍和缓了一些，毕竟他也不想搅了自己今日的雅兴。

    “父皇，”珮瑶公主及时出来调停，“女儿和萧洛哥哥好久不见，待会让萧洛哥哥坐在我旁边好不好？”

    皇上看了一眼女儿，只见她正满怀期待地看着自己，不想拂了她的意，便点了点头。他又看了一眼萧洛，萧洛也正对上他的目光，只觉萧洛这眼神温烫如火，蓦然触及，让他想起了当年那位故人。这个萧洛，还真的同他父亲十分相像。不过相同的是忠勇无畏，而多出来的却是几分桀骜和戾气。

    想到萧洛的父亲，皇上的脸色缓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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