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卜香莲，像仙子一样美丽，像幽灵一样飘忽，带着一层浓厚的神秘色彩，出现在各诸侯国，不久又像一片淡云，随风飘散了，所以当时的人们一直可笑地争议这个卜香莲是杜撰出来的。”

    她挑了挑眉尖：“哦！”

    章邯咬了咬牙：“那世子为她抛舍了一切，却万没料到她只是一味的惊奇，一味的抱歉，而不能接受——她说，他们只见过一次，感情不能勉强，婚姻不是游戏。”

    她凝视着远处那一轮明月，双眼如晚霞般变化万千。

    “如果那世子平日里不那么自许、自傲，这感情的失败带来的打击都不至于那么惨重，一夜之间，恍若隔世，他一下子性情大变，恨透了天下女子，凭着独步一方的绝技他无恶不作，人称万里独行客。”

    她显然一惊：“万里独行客？当年人神共愤的大魔头？”

    “没有人知道这个万里独行客究竟是谁，从哪里来的，谁也不可能想到他会有一个权倾朝野的家世！”章邯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既是朝堂重臣又是王亲贵族，为了高高在上的不可侵犯的名誉，世子的家人竟将世子的离家出走说成暴病猝死，还煞有介事地为他大出丧！世子没有颜面回到家里，那个显赫的家也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于是他流落民间，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她那双清澈的眼波不再清澈，变得烟雾迷蒙，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她的神态竟是高深莫测的，莫测得近乎神秘，神秘得仿佛落照中最后一朵发亮的云。

    “我想卜香莲也绝料不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慢慢地说，她没有告诉他，卜香莲正是她的母亲，父亲与母亲，英雄与美女，那是天作之合。

    “你的母亲是谁？”

    “她是一个普通的齐国女子，在父亲看来，她没有卜香莲那可望不可及的高贵清华，也没有卜香莲那令人摧眉折腰的明丽美艳，但是她的温柔，她的情意，却深邃如海，”章邯眼里的苦涩更浓，“父亲认识母亲的时候，他正病得厉害，躲在一个破庙里，那天傍晚下着大雨，父亲想，他快死了，死了也好，反正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有两个人进庙避雨，那年长的先生治好了病得快死的父亲，那年轻的女孩后来成了我的母亲。”

    “母亲跟着父亲辗转飘泊，居无定所，他们生活虽然很清苦，但很快乐，很充实，万里独行客的嚣张气焰收敛了，他偃旗息鼓，隐姓埋名，但是人们仇视他，憎恨他，无不以杀之而后快，更以杀之而扬名天下。于是所谓正义的侠士们四处追剿他，他只好带着母亲、我，还有不满一岁的双胞胎弟弟，一起逃向大海，希望在海岛上能够远离尘世的喧嚣和纷争。然而，在途中，那些正义的侠士们截住了我们，”章邯的眼里闪出了泪光，那是一生也忘不了的伤痛呵，“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鬼哭狼嚎的血剑光，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叫，父亲犹如困兽的怒吼，他们在风雨中相识，又在风雨中永别……”

    一轮皓月高挂在深邃而廖远的天空，它是那样的清闲自在，无忧无虑，从不干预人世间的一切，超脱于俗世纷扰之外。

    她抬眼凝视着章邯，那双略显凹陷的眼睛烟雾迷蒙。

    章邯深深地凝视着她。

    “父亲抱着我跳下悬崖，悬崖下是一条大河，我们躲过了那次追杀，父亲也留下了终生的残废，我们终于逃到了大海边。”章邯苦笑了笑，“在荒凉的海岛上，残病的父亲教我武功，他告诉了我他那不堪回首的故事，叫我长大以后无论如何也要去寻找母亲和两个小弟，我十七岁那年，他伤病发作死了。”他又笑了笑，“我开始闯荡，遍走诸侯国，我找到父母离散的地方，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万里独行客的妻子孩子的下落，终于得知，当年母亲和小弟曾被那些侠士们当作贼妻贼子游街示众，还被官卖歌舞坊，一个武官乘机逼她做妾，母亲为了孩子的性命被迫依从。那些侠士们并不肯就此放过万里独行客的孩子，他们和那个武官串谋，意图毒杀没到三岁的两个小弟，母亲带着她的双生子走投无路，投河自尽了！”

    她泪光滢然，轻摇了摇头，人世间还有如此悲惨的事情！

    章邯拭去眼角的泪：“我打探出当年参加追剿父亲的十三个侠客，凭着手中的一把剑，七七四十九天我血洗了十三个练武大家，连一只鸡也没留下。”

    她倒吸了口冷气，这是一把什么样的剑？

    “我星夜赶到咸阳，寻着那个已经做了校尉的武官，我让他喝下我专门为他配制的酒，我看着他整整七天五内俱焚，腹痛如绞，叩头如捣蒜，最终慢慢地化成一滩污水，然后我一把火烧光了他的宅子。”

    她只觉得一股寒意自脚底直升而上，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章邯那张英俊的脸扭曲着，荒野里长大的孩子天生就有一种分辨善恶的本能，她的美丽固然令人不可抗拒，她的温柔亦令人悠然神驰，她的智慧更令人如沐春风，他知道在她面前，他能够把自己的过去全部说出来，虽然他们第一次见面，但在他的意识里，她已是他一生的追求。

    她瞪视着章邯，瞪视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像具有一种潜藏不露的力量，静时便如一头豹子懒洋洋地睡在日光中，动时又真如一头豹子突然跳起来向人冲击。他的离奇坎坷的遭遇，他的剑尖舐血的经历，他的愤世嫉俗的情性，都使她感到震惊、憾动，她摇了摇头，星月下，她的眼波明亮得有如银河。

    “一个人来到世上，并不是为了让别人死或者是让自己送死。我们生存在上天的庇护之下，上天怕你渴了就给你清水，怕你饿了就长出粮食果实，怕你冷了就有棉花丝麻，所以任何的生都是有价值的，死更得有价值。你凭一把剑，仗一身武功，逞一时之快意，视他人如草芥，实在不是真正的英雄所为。”

    章邯抬头望着天空中的月，月光如水，连绵的雪山冰峰隐约如剪影，孔雀湖上水雾氤氲缥缈，如梦，如幻：“那在你看来什么才能算作英雄所为？”

    她望着湖水中月的倒影：“你一身绝技，应该辨明是非，高处看为百姓的安居乐业想，低处看为自己的人生前途想，不能再让你手中的剑成为你肆意妄为的工具。”

    章邯低头看着她美丽的眼睛，她的眼光明亮坦白。

    “我的罪过，像一个无底的深渊，倾尽大漠的黄沙也填不平。”

    “弓箭出了弦，收不回来，但是叶落了还能再长，花谢了还会再开，你自然也能从头来过的。”

    清音娓娓，像一阵风，吹散了章邯心上郁结的毒雾，他好像拨开了蒙面的黑纱，睁开了眼睛，重新看到了湛蓝的天空，日光明媚，那消沉的心情也畅快了许多。

    “明天我就去从军，我的剑将只在战场上出鞘。”

    她淡然一笑：“军营里等级森严，井然有序，提升必须靠自己建功立业，无论你多么高强的本领，一开始都只能是一名普通士兵，粗食陋衣，你能受得了吗？”

    章邯眯起眼，他无法不去凝视她那对眼睛，漆黑如夜，光明如星。他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蒙雪想要甩脱，但章邯抓得很紧，她不再抗拒他温暖的手掌，他们紧紧握在一起，传递着人类最高贵的讯息。他们像是相识已久，更像是在人海中彼此寻觅已久，忽地发现岸就在眼前，那份悠然和自然，如风行水上。

    “今天晚上是个偶然，也是个永恒，为了我自己，更为了你，我一定从最基层的士兵做起。”

    蒙雪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由他握着自己的手，静静地看着他。

    ……

    琴声如流水潺潺。

    远处的地平线上，无垠的雪原和清晨在第一缕蓝幽幽的晨曦中拥抱，早起的云雀在那半明半暗的云空高啭着歌喉，而在遥远的天际，一颗最后的晨星正凝视着，有如一只孤寂的眼。

    冒顿静静地倾听着飘荡在晨曦中的琴声。

    在睡意朦胧，将醒未醒的时候，他听到了一缕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琴声，他仔细地聆听，这是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琴声，他想，是不是蒙雪在弹奏那张她父亲为她亲手制作的十二弦琴呢？寻着琴声，他悄悄地走过来了。

    琴声变得欢愉，变得轻快，好像是情人的喁喁细语，好像是知已的款款深谈，好像是到了春暖花开的江南，好像是在高巅上凌虚傲啸，蒙雪的眼光变得晨雾一般缥缈迷蒙，那是一种痛苦、忍耐的柔情。

    章邯果然从军做了一名士兵，他武功卓绝，机智灵敏，很快崭露头角，升为军侯，晋职之速，在蒙恬将军的军营里已属绝无仅有，将军本人也知道了章邯这个名字。

    在练兵出征的闲瑕之时，蒙雪的闺阁里琴声悠扬，将军府院外箫声亦起。

    琴箫相和，两情相悦。

    后来，章邯的双生弟弟章平与章希来到了九原郡的军营。当年母子三人投河自尽，遇渔夫获救，匿名而居，风闻万里独行客之子寻仇，母子三人四处探访，章邯萍踪飘泊，数年的时间里总是差之须臾，母亲忧思成疾，弃世而去，章平和章希终于在章邯从军一年后与大哥重聚。

    一次惨烈的激战之后，章邯没有回来，就在军中为之扼腕叹息之际，蒙雪背着浑身是血的章邯踉踉跄跄出现在人们的视野中，她在战场上的血泊中翻找了三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蒙雪照料着身受重伤的章邯。在他感觉好一点的时候，他们或煮酒论剑，或唱歌联诗，有时她做些美味点心，有时捧上一盘清凉水果，更多的时候四目相对，谁也不说话，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爱，如果说爱的脚步来临是无声的，那么，它已经走进来了，走进了章邯的心中，走进了蒙雪的心中，它的脚，踏着两颗年轻的发热的心，憾动，静穆，而庄严，美得毫无瑕疵。每当暮云四合的夕阳下，蒙雪总会放好十二弦琴，悠然弹上一曲，章邯吹箫相和，圆润清扬的琴声箫声，若远若近，若即若离，如水乡潺潺流水，又如晚风徐徐的咏叹，投林的倦鸟，亦为之盘旋，在山林上空回翔不下。

    这天的黄昏，风清清，云淡淡，景物幽绝，天趣满眼，琴声箫音犹在黄昏的空气中飘渺回荡。

    章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轻轻打开，蒙雪看到了一只绿玉指环，她疑惑地看着章邯。

    章邯把这只绿玉指环戴在蒙雪修长白皙的手指上：“这只指环，是我从军两年来攒下的，虽不是最好的，却代表着我的心意。”

    他握着蒙雪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今世，不，永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

    琴声在不知不觉之中一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宛如三峡猿啼，宛如鲛人夜泣，冒顿但觉从春暖花开的时节忽然来到木叶摇落的秋天，萧瑟之感，弥漫心际，不禁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蒙雪的目光里充满了悲痛与绝望。

    章邯伤愈不久，奉命调往咸阳，始皇出游天下，章邯担任随行校尉。这一去，终成诀别！

    太阳还没出来，细小的云片在浅蓝明净的天空里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晶莹的雨珠一滴一滴地撒在草茎和树叶上，银光闪闪。

    上了直道，章邯骑着他的马绝尘而去。

    百灵的歌声骤雨似的漫天落下，清脆可听，有如九天仙子传出的声声呼唤。

    章邯勒住丝缰。

    宽阔平坦的直道的尽头，蒙雪迎风独立。

    她衣袂飘飘，宛如乘风，她白衣如雪，长发如云，她风姿绰约，宛如仙子。

    “那欢乐的时间啊，短促而耀眼，就像漆黑的夜空里蓦地电光一闪，虽归于那漠漠无边的长空，也已照出了快乐与悲哀合织的眷念！”

    雨后湿润的空气中回荡着章邯深情的声音：“等着我，我会回来接你的，我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琴声骤停。

    蒙雪的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地注视着渐渐升起的太阳，她的眼里没有泪，只有一份深深刻刻的凄楚。章邯，那挺拔的身影，英俊的脸庞，深情的微笑，永远地锁在了那熊熊的大火中。

    冒顿兀自站在冷风里，像尊塑像，抬头仰望着山坡上的蒙雪。

    在那高耸入云的狼居胥山（今蒙古肯特山）的山坡上，蒙雪亭亭玉立，她的雪白缎子的抖篷迎风翩飞，如云如瀑的秀发随风轻扬，她的清丽秀雅的容颜没有人能形容，就正如没有人能形容第一阵春风吹过湖水时那种令人心灵颤动的涟漪。在她背后，是连绵的山脉，无边的林海，远方朝阳初上，给莽莽苍苍的大雪山勾下了一道血红色的花边，也给她镀上了一层金圈，使她恍若御风而降的青女素娥！

    他的心整个儿缩成了一团，他用了所有的力量才压下内心的那份失意和痛苦。

    第 4 部分

    鸣镝初试骏马悲（27）

    腊月里雪紧风急，按匈奴的习俗，各部酋长贵族纷纷来到王庭聚会朝见单于。

    单于大帐火烛通明，灯红酒绿，觥筹交错，歌吟笑呼，衣香鬓影，一派节日的喧嚣热闹。

    冒顿恹恹地往回走。

    呼衍明威攥紧了拳头：“咱们有军情禀报，单于都避而不见，单于听信海兰珠阏氏的花言巧语，公然在众人面前故意冷落你，我看早晚有一天会废了你左屠耆王的封号，我们不能这样耗下去了！”

    冒顿望着愤愤不平的呼衍明威，安慰地笑了笑：“不要着急，我们的翅膀还不算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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