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
接下来的日子里,蒙雪照料着身受重伤的章邯。在他感觉好一点的时候,他们或煮酒论剑,或唱歌联诗,有时她做些美味点心,有时捧上一盘清凉水果,更多的时候四目相对,谁也不说话,静静地感受着彼此的爱,如果说爱的脚步来临是无声的,那么,它已经走进来了,走进了章邯的心中,走进了蒙雪的心中,它的脚,踏着两颗年轻的发热的心,憾动,静穆,而庄严,美得毫无瑕疵。每当暮云四合的夕阳下,蒙雪总会放好十二弦琴,悠然弹上一曲,章邯吹箫相和,圆润清扬的琴声箫声,若远若近,若即若离,如水乡潺潺流水,又如晚风徐徐的咏叹,投林的倦鸟,亦为之盘旋,在山林上空回翔不下。
这天的黄昏,风清清,云淡淡,景物幽绝,天趣满眼,琴声箫音犹在黄昏的空气中飘渺回荡。
章邯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锦盒,轻轻打开,蒙雪看到了一只绿玉指环,她疑惑地看着章邯。
章邯把这只绿玉指环戴在蒙雪修长白皙的手指上:“这只指环,是我从军两年来攒下的,虽不是最好的,却代表着我的心意。”
章邯握着蒙雪的手,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今世,不,永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
……
章邯摒退两个年轻女子,凄然一笑:“现在只有我和你,你还不能说吗?”
呼衍明威笑道:“我从匈奴王庭而来。”
章邯的脸色一下子惨白:“你的意思是,小雪被匈奴抓走了?”
呼衍明威笑道:“雪姑娘在王庭,我左屠耆王待她若上宾。”
章邯似已支撑不住了,颓然跌坐在地毯上:“你是匈奴人?”
呼衍明威昂然道:“我是左屠耆王手下都尉呼衍明威。”
“左屠耆王,左屠耆王挛鞮冒顿,匈奴第一勇士,”章邯喃喃地,“小雪,小雪是如何到了匈奴的?”
怡春院外,星河耿耿,残月西斜;怡春院内,笙歌未歇,清晰可闻。
呼衍明威细细讲完蒙雪去到匈奴的前后经过,说道:“现在雪姑娘身体已经康复,我家王爷请你派人去接她回秦朝。”
章邯惨然一笑:“接她回秦朝,你知道这位雪姑娘她是谁吗?”
呼衍明威揉了揉鼻子:“我家王爷是知道雪姑娘的,但他不告诉我,雪姑娘,她到底是个什么来历?”
章邯惨然笑道:“她姓蒙,叫蒙雪,她的父亲是我大秦帝国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蒙恬,然而蒙氏已遭灭门,这天大的秦朝哪里容得了她!”
大将军蒙恬!呼衍明威吓了一跳,他想起冒顿的话来:你若知道了她的身份,只怕做梦都会惊醒。他不禁在心里叫道,苍天啊,先祖啊,让我做个好梦做个甜梦睡觉吧。
章邯闭上了眼睛,两行有如联珠般的眼泪滚了下来:“夜凉如水兮天高风淡,冷月而清辉,香园小径兮独自徘徊,缥缥缈缈兮花落尘委,小憩醇酒兮三杯已矣,莹莹玉露兮凝霜归,抬醉眼兮问丹桂,悠悠长梦兮几时迴?”
呼衍明威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却分明感觉到他无可奈何的悲凉。他一时无语。
章邯拿起竹简又仔细看了看,心中一动,问道:“像这样的竹简,你家左屠耆王是不是有很多?”
呼衍明威点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家王爷特别交代我,这个竹简一定还要带回去,我可不能把它给了你。”
章邯一怔,忽然端正了身子,他的脸色依然是惨白的:“我问你,你家左屠耆王对小雪还好吗?”
呼衍明威没有说话。
章邯站了起来:“我是问你,你家左屠耆王是不是喜欢上小雪了?”
呼衍明威想了想,使劲点点头。
章邯把竹简还给呼衍明威:“你可以走了。”
呼衍明威:“你的人跟我一起走吗?”
章邯走到窗前,轻轻地推开窗,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照进来,风和月同样凉。
“我与她,守得旧梦笑长风!”章邯凄然一笑,“守得旧梦笑长风!”
夜渐深,风渐冷,笙歌已散,夜已将晓。
夜风中,依稀传来一缕凄凉的箫声,箫声停后,随风飘来断断续续的悲凉的歌声:
“寒烟翠兮,猎猎风紧兮暮云垂,北雁南飞。荒滩古道兮衰花枯草,此意也萧萧。千里江山兮人何处,望断兮斜阳归路。酒冷而诗缺,犹恨兮当时轻离别!分手兮最怜孤影,到而今兮独对中天月明。枉寻觅兮空追忆,几番提笔兮几番弃。霜天漠漠兮迢迢星河,怎堪兮情比秋云薄。雨也濛濛兮泪也濛濛,守得旧梦兮笑长风!”
月亮已渐渐升得高了,朦胧的月华,轻吟的河水,夜色美得令人心醉。
冒顿生起一堆篝火。
蒙雪微笑道:“你的剑法已经练成,你就不能开心些,给我一点成功感吗?”
冒顿:“高山和它的影子在一起,海兰珠阏氏和诡计分不开,单于对我的态度却有些变了。”
蒙雪环抱着双膝:“是不是变得好了?”
冒顿:“是的,所以我的心里慌慌的,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事。”
蒙雪:“单于是你的父亲,血是浓于水的。”
冒顿笑了笑:“血是浓于水,海兰珠的儿子莫日根也是他的儿子。”
月光下,蒙雪的眼睛闪闪发亮:“海兰珠阏氏,对你——做过些什么?”
冒顿的脸不觉抽搐了一下,他的声音变得沉郁:“我从没对人说起过,你,真的想知道?”
蒙雪微微点头:“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冒顿抬起头望着深邃的夜空:“从什么时候说起?”
蒙雪:“最早。”
冒顿低下头,沉默了很久,声音缓慢而忧伤:“你知道我在十岁的时候被父亲立为储君,没多久的时间父亲就娶了海兰珠阏氏,莫日根一岁的时候,我给他喂奶,哄他睡觉,帮他洗澡,换洗衣服,几乎所有的事都由我做了。”
蒙雪微愕:“平民家里哥哥带弟弟是很普通的事情,可是在贵族家里,有一大群的侍女奴仆,更何况皇家呢,怎么……”
冒顿:“在外人的面前,她会夸我心疼弟弟,背着人时我稍不小心就会遭到她的棒打,我对父亲哭过,他不相信,反说我是因为母亲不受恩宠怀恨、中伤她,母亲因此被父亲重责。为了母亲少受些委屈,我什么都忍着。我常常一个人跑到余吾水岸边,就是我们现在呆的这个小山谷,卷两片芦苇叶来吹。”
蒙雪凝望着冒顿那拧在一起的双眉,仿佛看到瑟瑟夜风中一个遍体鳞伤的小男孩孤独地流着泪。
冒顿:“这种奴仆的生活差不多有三年的时间,我十五岁了,黑水泽王向母亲提出来让我娶了麦秋娅,我担心麦秋娅会因为我也受到海兰珠阏氏的欺凌,又担心她知道我像个奴仆一样过活而嘲笑我,就以要打败阿兰巴尔特的借口推延了。有一天,父亲去了一个很远的部落。”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迟疑地看着蒙雪。
蒙雪的眼里流露着深深的同情,眼前这个高大挺拔的匈奴男人,有着一颗极为敏感的心,他停下了他的叙说,以一种变得戒备的目光看着自己,她柔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冒顿凝视着她温润如玉的面庞,又沉默了很久,语速特别的缓慢:“海兰珠阏氏把我叫过去,她躺在床上,她说她不舒服,让我倒一碗水,我倒了水递给她,在她接过水碗的时候,盖在她身上的毡毯滑落了,她只穿着一件纱衣,像蝉翼一样薄的纱衣,我慌里慌张地转过身,她却从背后抱住了我,我不知所措,她极快地扯掉了我的衣带。”
蒙雪只觉得有一根针狠狠地刺进自己的心房,她满脸晕红,低下头绞扭着双手,她不想再听了,但是,如此不堪的往事,他心里压抑着的痛苦羞耻可想而知!她抬起头来,眼睛里泪水盈盈。
冒顿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笑了笑:“她是个恶毒的女人,我很快清醒过来挣脱逃走了,后来,只要父亲不在,她就找各种借口让我到她那儿,我的冷淡终于激怒了她。有一次,父亲又离开了王庭,她叫我陪她喝酒,她穿得特别少,在我身边扭来扭去,毡帐外突然响起父亲的脚步声,我刚想站起来,她一下子撕开了她的衣服,露出大半个身子扑到我怀里,父亲狂怒地挥起马鞭抽我,海兰珠哭诉我是怎样屡次三番地调戏她,欺负她,母亲突然闯了进来,把海兰珠的脏衣服扔在地上。”
蒙雪微愣:“脏衣服?”
冒顿的脸上掠过一丝激愤:“那是前一天的事,海兰珠把我叫到她的毡帐,说她病了,让我帮她洗衣服,染着很多血的衣服,当时我不懂,以为她受伤了。”
蒙雪羞红了脸垂下头:“你——”
冒顿苦涩地摇摇头:“母亲给我送酒,她拿走了。父亲听着母亲愤怒的斥责,什么都没说,暴躁地把我们赶了出去。从那以后,父亲对我和母亲的疏远到了极点,开始流露出要废掉我储君之位的意思,所幸呼衍部在王庭颇有势力,我的忍耐又搏得很好的名声,后来我赢得了匈奴第一勇士的荣誉,父亲更不好直接废黜我了。”
蒙雪抬起眼帘望着冒顿,忽然发现他的确是个很英俊的男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能够吸引无数年轻女孩的目光,她的心忽然痉挛,下意识地抚过那枚绿玉指环。
冒顿望着她清亮如水的眼睛里飘过迷离的波光,轻咳了一声说:“你知道了我烙着耻辱的过去,是不是对匈奴人更轻视了?”
“没有。”她局促地扭扭身子,“那不是你的错,你肯告诉我,是你对我,对我……”她感到自己的脸好烫好烫,一时无语。
冒顿看着她忸怩地绯红了脸,不觉一阵神驰,又咳了一声轻轻笑了笑:“不说这些了。单于王庭的正月朝会已经结束,各部的酋长贵族拖拖拉拉也都回去了,还有一个多月就是龙城大会,那是我匈奴一年一次的盛会,每个匈奴男人都希望在龙城大会上一显身手,崭露头角,很多勇士在盛会上找到了自己中意的姑娘,很有趣的。”
蒙雪松了口气:“你的意思就是说,龙城大会上将有很多人向你挑战,争夺匈奴第一勇士的名头。”
冒顿笑了:“是的,让他们来吧,他们争也是白争的。”
“既是匈奴一年一度的盛会,又有很多的人会向你挑战,你不能拒绝这种公开的挑战,那一定是非常的热闹。”蒙雪缓缓地说,“非常的热闹,也就意味着非常的——混乱,非常的混乱意味着什么呢?”
冒顿一怔。
蒙雪拿起一根树枝拨了拨火堆:“昨日王先生给右谷(lu)蠡王看病,他见到几个古怪的人往单于大帐的方向去了。”
冒顿:“古怪的人?怎么叫做古怪?”
蒙雪抬起头,遥望着无边的大地,月光下新萌生的绿草,虽然不及日间的鲜明,却也另有一番景致,风过处,河水轻漾,草叶轻摇,更是别有风韵。
“王先生说,那几个人从他身边走过去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全身发冷,寒毛直竖,他说,那是杀气,一个杀人无数的高手,平日里也带着一种无影无形的杀气。”
冒顿凝视着跳跃的火苗,眼里的亮光渐渐黯淡下来,他无力地说:“那也许是单于新请来的侍卫。”
蒙雪的眼波温柔如月夜的风。
冒顿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含着那样深切的一抹悲哀:“有几个那样的人?”
“六个。”
冒顿一惊:“六个?六,六,那是魔鬼的数字。”
蒙雪淡淡笑道:“你们匈奴的龙城大会,一年一度,非常的热闹,你——能带着我去吗?”她的笑容,宛如晨曦里吹来的第一阵春风,吹散了冬的凌厉与寒冷。
冒顿凝视着蒙雪那个柔柔的微笑,心里明白她是想帮他应对可能发生的意外,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线条很硬,轮廓很深的脸渐渐变得柔和,他的心中翻滚起无法遏制的冲动,猛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一股暖流从他温厚的手掌中灌注到蒙雪的心底,他锐利明亮的眼光已变得那么温柔,温柔如这春夜里轻吟而过的风,除了温柔的深情之外,那眼光中还有一种恻然的、怜惜的、宠爱的光辉,她的心又是一阵痉挛,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
冒顿一把将她搂入怀里,低头吻住了她,她的心怦怦直跳,跳得整个身体都在哆嗦,他的嘴在坚持分开她紧紧咬在一起的嘴唇,她的心里涌起一种如波涛起伏的暖洋洋的感觉,这种奇异的感觉使她无可奈何地屈服于他惊人的力量和热烈的柔情。当她发现自己竟然在迎合着他的热吻、以一种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可能产生的激情回吻他的时候,她畏缩了,只觉得有根鞭子狠狠地从心脏上抽打过去,疼痛,酸楚,刺伤,她用力地推开了他,满脸通红,而神情狼狈。
冒顿挺直了脊背,那么坚定、那么倔强,又含着一丝羞涩,稳稳地站着,像一株松,像一座山,而他的眼睛,这对眼睛啊,充满了燃烧的火焰。他是火,可以燃烧任何东西,可以摧毁任何东西,他低低地呼道:“雪儿,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你——你也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一阵颤栗从她的头顶传到脚跟,蒙雪抚过鬓发,垂下头,她的手掠过那枚碧绿的指环:“我们——是不可能的,你——不要逼着我说出我不愿意说的,也不会说出来的话。”
冒顿默默无语,凝眸注视着蒙雪,心里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在她那样深幽的眼光下,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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