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一线骄阳划破晨雾,天色更亮了,他回头再看了一眼蒙雪,脚步轻快地走了。
两滴晶莹的泪珠浸湿了蒙雪的眼睫,她早已经醒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拒绝他,也不知道自己如何面对他,恨他轻薄,还是念他痴狂?她无奈地紧闭双眼装着酒醉不醒,一任他恣意轻揉爱抚,心一阵阵地痛,痛得抽搐起来。
早起的小鸟繁杂地鸣叫着,帐篷里静悄悄的,蒙雪慢慢地坐起来,慢慢地穿好衣服,慢慢地梳理蓬乱的头发,慢慢地收起筝和剑,慢慢地整理好行囊。
“此去咸阳兮多险恶,报我兮家仇国恨,斩贼子兮告忠魂,蒙雪求死兮不求生!”
她目光呆滞,神情茫然。
她久久地望着手指上的绿玉指环,耳畔是章邯荡气回肠的低语:“我要用这枚小小的指环来圈住你,圈住你的一生,今生今世,不,永生永世我们都在一起。”她用手捂住了脸,心口里发出一声哀吟,然后她就慢慢地倒了下去。
夕阳西下,天边迤逦着的几片薄云,在夕阳的光耀下,宛如鲜艳夺目的彩缎,装饰着碧蓝的天空,微风吹过,送来新发草木的清香。
冒顿带着他的雪鹰打猎回来了。他快步向蒙雪的毡帐走去,他微笑着,他的眉梢在微笑,他的眼角在微笑,他的唇边在微笑,他整个的身心在微笑。
掀开帐篷的门帘,冒顿叫道:“雪儿,我回来了。”
帐篷里的女人转过了身,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冒顿,她的眼波温柔如春夜的轻风。
冒顿一怔:“檀曼莉?”
檀曼莉弯了弯腰,笑道:“尊敬的左屠耆王,我以为你想不起我来了。”
冒顿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檀曼莉妩媚一笑,媚眼如波:“我就不能在这儿吗,我在这儿等你啊。”她拉住冒顿,“我有很好很好的东西送给你,你不能拒绝我。”不由分说,她拽着冒顿来到她自己的毡帐,把他按在铺着厚厚羊毛的木榻上。
檀曼莉挥了挥手,侍女端进来一个大托盘,托盘里有一个大碗,碗里的汤散发着一种奇特的香味。
檀曼莉娇媚一笑,媚眼如丝:“亲爱的左屠耆王,这是我花了半天多的时间专门为你熬制的汤,你不能不尝尝啊。”
冒顿张大双眼看着双手捧着汤碗的檀曼莉,她一身紫色的纱裙,露着玉骨冰肌,妖妖凋凋,娇娇痴痴,一双媚如春水的眼睛充满了期待。他有些狐疑,有些不忍,接过了汤碗。汤熬得很浓,很白,那股奇特的香味幽幽地在空气中散开来。
冒顿端起了汤碗。
一名侍卫跌跌撞撞闯进来,喘着气道:“王爷,单于有急事找你,命你马上去见他。”
冒顿放下汤碗。
檀曼莉艳冶的脸上有一丝焦躁:“你喝完了再去也不迟啊,这可是我专门为你做的,你不要辜负了我的一番心意。”
那侍卫喘着粗气:“王爷,单于急召,你还是赶紧去吧。”
冒顿看了看焦急万分的侍卫,又看了看殷殷期待的檀曼莉,有些迟疑。
那侍卫急道:“王爷,赶紧走吧,迟了只怕……”
冒顿站起身,拍了拍檀曼莉披着轻纱似露非露的肩:“我一会儿再来就是。”随那侍卫出了帐篷。
太阳已经落进了西山,草原上笼罩起金色的寂静,牧归的一群群牛羊从远方悠然走来,骆驼们还在余吾水的岸边游荡。
那侍卫回头看看离檀曼莉的毡帐已经远了,忽然双膝跪倒:“王爷!”
冒顿微微一怔:“你怎么了?”
那侍卫道:“属下假传单于之命,犯下死罪,请王爷宽恕。”
冒顿一把拉住那侍卫:“你好大的胆子!”
那侍卫昂然道:“王爷,属下斗胆假传单于之命,只是不想让王爷吃了檀曼莉公主给您准备的晚餐。”
冒顿一怔,用力摇着那侍卫:“你说什么?”
那侍卫满脸悲愤,他站起身,拉住冒顿来到了叶婶的厨房,冒顿闻到了那股奇特的香味,他看到厨房里架着一口大锅,一口漆黑的大锅,锅下的柴火弥散着余热,他侧着脸看了看那侍卫,那侍卫的眼里竟闪出了泪光,他的心忽然一阵惊恐,他瞪视着,觉得自己的呼吸停止,整个胸腔都收缩了起来,他说不出一句话,木然地一步步走近那口大锅。
冒顿觉得自己好像看到了一只手,手指上有一枚绿玉指环,他感到周围一片寂静,又觉得耳边响起一阵雷鸣般的声音,眼前无数道金光乱闪,天在旋转,地在旋转,云在缭绕,雾在缭绕,然后,他听到了一阵喋喋大笑,他如遭电殛,蓦地站直了身子,他的身子挺得笔直。
檀曼莉已走进厨房,她的眼睛闪闪发亮,直视着冒顿,肆无忌惮地大笑:“挛鞮冒顿,我把那个秦朝女人烹了,我把你的那个秦朝女人烹了,哈哈哈哈!还有那一个老东西,一个小东西,已经在狼居胥山的狼谷里了,不知道这个时候还剩下几根骨头!哈哈!”
冒顿望着狂笑的檀曼莉,他锐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变得说不出的空洞、呆滞,他手脚冰冷,而身子摇摇欲坠,他怕自己会倒下去,在这一刻,他绝不能晕倒,但是他的心跳得那么猛烈,猛烈得仿佛马上就会跳出胸腔,他喘不过气来。
檀曼莉喋喋大笑:“你没有想到吧,你不会想到的,因为我有梦中仙子,我可以收拾我想收拾的任何人!梦中仙子,你听说过吗?一个秦朝的俘虏,一个卑贱的奴隶,竟然做梦想成为匈奴最尊贵的女人,梦想坐上匈奴大阏氏的宝座,她一定要为她这种疯狂的想法付出代价,付出代价!”檀曼莉大笑着,“骄傲的左屠耆王,自负的挛鞮冒顿,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冷落了我,宠幸别的女人,你让我品尝寂寞,为此你能够不付出代价吗?你一定要付出代价!”
冒顿的脸色灰败,他拼命地想喊一声,但是喉咙仿佛被压缩着,扼紧着,他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那一声声的狂笑,仿佛地狱中的火焰,焚烧着他的肉体和灵魂。
檀曼莉一阵阵地喋喋大笑:“勇敢的左屠耆王,傲慢的挛鞮冒顿,我烹了你心爱的女人,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来杀了我啊,呵呵,你不敢,我的父亲是天下最强大的东胡国的国王,我是天下最高贵最尊荣的公主,你不敢拔出你的佩刀,你不敢的,不敢,你!”
冒顿慢慢地回过头,望着一脸惊恐的侍卫,他终于开口了:“你叫什么名字?”
“乌云。”
冒顿点了点头:“乌云,好,我们走。”
他抬起头仰望天空,山谷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白色的暮霭,山的阴影越来越浓,渐渐和夜色混为一体。
来到蒙雪的毡帐,放下了帐门,冒顿“哇”的一声,一口鲜血喷出,抖肠搜肺、炙胃扇肝地哑声大咳,一时面红发乱,目肿筋浮,喘得抬不起头来。
乌云取过案上的水壶水碗,倒了一碗水递给冒顿。
汗,正沁出,一滴滴流过冒顿僵硬的脸,他木然地接过水碗:“谢谢你,乌云。”
乌云跪倒在地:“请王爷饶恕乌云的死罪。”
“你不惜一死来阻止我犯下一生痛悔的错误,我该谢你的,乌云,”冒顿的脸上蒙着一层灰暗的苍白,“你是怎么知道檀曼莉的恶毒手段的?”
乌云:“王爷容告,今天乌云该值午班,来得早一些,巡防时路过檀曼莉公主侍女的毡帐,听到她们在私语雪姑娘,乌云就留了意,这才知道檀曼莉公主已害了雪姑娘,还要让你,让你吃下雪姑娘的血肉!乌云知道王爷是爱惜雪姑娘的,乌云不能让王爷一辈子难过,所以,所以……”
冒顿无力地长叹了一声:“你假传单于命令是犯死罪的,你怎么敢?”
乌云往前跪爬两步,泣道:“乌云本是一个流浪牧人,和母亲妹妹相依为命,两个多月前我的羊群冲撞了打猎回来的海兰珠阏氏,我的母亲被打伤,我的羊被抢走了,我们又冷又饿,在风雪里苦挨了三天,雪姑娘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给我们送来了食物,让王先生给我的母亲治伤,我的羊群没有了,她又请呼衍大人安排我来营地做了侍卫,雪姑娘她对乌云有大恩啊。”
冒顿坐直了身子:“从现在起,你就做我的侍卫吧。”
乌云重重地点点头:“谢谢王爷!”
冒顿:“小叶子母女俩也被害了,那王知难先生呢?”
乌云:“王先生一清早去给右谷蠡王看病,傍晚才归。”
冒顿闭上眼睛:“退下吧。”
乌云答应一声,退出帐篷。
冒顿徐徐站起身,他的眼光落在了床边放着的行囊上。有如一根巨木,轰地一声,击进冒顿抽动的心口,过度的痛,冒顿发不出声音,木然的,无表情的,他把行囊里的物件一样样放回原处,雪儿还是要去咸阳吗?她还是无意做他挛鞮冒顿的女人吗?他轻抚着她的青铜剑,昨夜温存犹在,今日竟天人永隔,挛鞮冒顿,你爱上了一个女人,你却是既不能拥有她的心,你还不能拥有她的人,你就算拥有了整个匈奴,你的孤独依然存在,你永远是那云天深处的一只孤鹰!他拔出了青铜剑,剑锋出鞘,闪起一道逼人的寒光,寒光映照着冒顿灰白的脸。
落日的斜晖铺满了草原,冒顿的骑兵还在操练,喊杀声有如一阵阵春雷向草原四野滚去。
呼衍明威跟在冒顿的身后。昨天的冒顿神采飞扬,打猎时有银狐的影子一闪而过,他便紧追不舍,直到猎了两只银狐,他欢快地说要送给雪姑娘,他的欢快天空中飞过的鸟儿也能看出来。今天,他的脸上是一种寒冷,远山上冰雪般的寒冷,他的眼里是一种孤独,冬夜里流星般的孤独,从乌云那里呼衍明威知道了雪姑娘已经被害,他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只得小心翼翼地跟着。
呼衍明威的脸色突然一变,远远的来了两匹马,马上的人一个是麦秋娅,另一个是檀曼莉。
麦秋娅:“我们还是回去吧,男人练兵有什么好看的,以前也看过很多次了。”
檀曼莉:“这次不一样,我想看看挛鞮冒顿还有没有心思操练他的雪鹰。”
冒顿微眯起双眼,远远望着自己的两个妻子,一个是黑水泽王的公主,一个是东胡王的公主,她们是草原上最艳丽的花,最显耀的花。他忽然觉得眼前茫茫的一片,一片茫茫中,他看到一口漆黑的大锅,一只雪白的手,一枚碧绿的指环,他听到喋喋的狂笑,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来杀了我啊,呵呵,你不敢……
冒顿缓缓地回过头,做了一个停的姿势,骑兵们各自归阵,静静地望着他们的左屠耆王。他缓缓地从箭囊中取出鸣镝,高高举起。
士兵们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声:“鸣镝,鸣镝所射之处就是我们全力击杀的目标!”
“好!”冒顿缓缓地。
呼衍明威有些惊慌地看着冒顿,冒顿的神情出奇的沉静,可怕的安宁,但是,他感到一种寒意自脚底升了上来,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冒顿缓缓地:“第三列,随我出发。”
他扬手一鞭,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十二名骑兵呼荷叫喊着紧跟在后面。
檀曼莉端坐在马背上:“麦秋娅公主,这些骑兵一个个白衣白甲的,倒真是好看干净得很。”
麦秋娅笑道:“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吧,王爷正在操练,还是不要影响了他为好。”
檀曼莉笑道:“影响了他又怎样,我看他还是与平常一样操练,看来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算不得什么。”
麦秋娅笑了笑:“说的也是,那只不过是个奴隶。”
檀曼莉大笑。
冒顿缓缓地举起手中的弓,缓缓地搭上一支鸣镝,他眯起眼,他又看到了那漆黑的大锅,雪白的手,碧绿的指环。
尖锐悠长的响声,有如鹰唳。
檀曼莉的笑声嘎然而止,她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支箭,她有些奇怪,咻咻咻箭簇的破空声,她看见自己的胸口又插了几支箭,七支,她很奇怪,她不明白,瞪着两只妩媚的眼睛,她栽倒马下。栽倒马下,她瞪着两只妩媚的眼睛望着蓝湛湛的天空,飞过云端的一群雁,留下一声声悠长的鸣叫。
冒顿掉过马头,手起刀落,五名弯弓持箭的士兵惨叫着滚落马下。(《史记——匈奴列传》:居顷之,复以鸣镝自射其爱妻,左右或颇恐,不敢射,冒顿又复斩之。)
麦秋娅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冒顿望着面无血色的呼衍明威,淡淡地:“檀曼莉的侍女侍卫,一个也不留。”
单于大帐。
海兰珠阏氏拣了一枚果子:“单于,左屠耆王射杀了东胡王的公主,这可是闯下了滔天大祸。”
头曼单于喝了口酒:“上个月老东胡王刚死,王宫里一场血拼,檀曼莉的父亲刚刚登基,还没坐稳王位呢,就算他要为女儿报仇,也不会很快攻打我们匈奴,你不用担心。”
“单于说的是,”海兰珠阏氏吞下一枚果子,“那个檀曼莉公主也确实可恶,总是以匈奴女主人的身份自居,我早也看不过她了,只是冒顿以他自己的爱马娇妻来训练他的士卒,他显然是别有野心了。”
头曼单于不以为然地:“檀曼莉烹了他心爱的女人,他杀檀曼莉正是我匈奴男儿所为,换了是我,我会做得比他更狠,我会一刀一刀活剐了她,呵呵。”
海兰珠阏氏若有所思地:“现在冒顿的所作所为有些古怪,已经超出了他的权力范围,他给他的骑兵美其名曰雪鹰,他要他的雪鹰对他惟命是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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