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纪将少年的尸体轻轻放下,放在悬崖边上,她跪在他身边,用手绢替他擦掉满头满脸的血迹,动作轻柔至极,宛如在呵护着这个世间最为珍贵的一件艺术品。
她那样认真,以至于完全忽略了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自己的身后,为首的正是一身戎装的金靖夕。彼时的金靖夕,一改那个病弱公子的装束,连带着整个人的气质都变得冷硬起来,浑身上下透着英俊挺拔之气。
一马当前,冲锋陷阵,这才是战场上的明熙王。
可是,这位叱咤风云的明熙王,在断肠崖边飞身下马之后,竟然不敢再上前一步,隔着不长不短的一段距离,望着那个红衣女子的背影,吐出了这样一句艰难的话——
“我,我来迟了……?”仿佛是一句扪心自问。极端苍白的脸上,那个表情,带着迷茫,还有一丝丝的愧疚。没错,仅仅是愧疚而已,他一再这样安慰自己。
他来了,而且答应她的事,终是一件件做到了,那么,还有什么值得自我怨悔的呢?可是,看到她背上凌乱划破的衣衫,深可见骨的纵横伤口,血披满身的瘦削背影,忽然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自己造成的。
那种负罪的心理,以后的七年里,他一刻都没有忘却过。
“没有。”湘纪听出了他的声音,猜到了来者何人,头也不回地答,“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你能来,很好。”
假如这一刻,她能够回头看金靖夕一眼,就该知道,他受了多重的伤!几乎是生死线上挣扎的人,仅仅为了完成一个荒唐的承诺,究竟经历了怎样常人无法想象的炼狱,才得以在仅仅拖延一日之后雷霆般赶赴此地。
——可是,她没有心情得知这幕后真相,她没有问出口自己心中的那个疑问:既然迟早要来,为何不早来一天?!为何?!
擦掉青洛脸上的血迹,轻轻抚平对方的伤口,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他的嘴角,其实是含着一丝笑意的,似乎带着某种满足,究竟……究竟是怎样隐秘的愿望,让这个人即使身死囹圄,居然能那样微笑?看到他那样的表情,她浑身一颤,仿佛发现了某个惊世骇俗的秘密,震惊得抬起眼来。
然后,仿佛想到什么,她慢慢地也微笑起来,手指轻轻一推,青洛的尸体便如断线风筝一样,朝着万丈深渊坠了下去!
“湘纪!”金靖夕的喊声落地之际,她已经足尖一点,整个人便随之跃下了虚空。仰面坠下悬崖的时候,潮湿而凌厉的风吹了起来,托起彩云般的衣袂,宛如乘风归去。
周围的景物在迅速切换,一场接一场,清晰如烙,唯有那种当空下坠的感觉,如此飘忽遥远,心情忽然平静得无以复加。
如果有你在身边的话,那么,千山万水不寂寞,天高地远不寂寞。
众目睽睽之下,高贵不可一世的明熙王,竟然当着三军之面,在断肠崖的悬崖边上跪了下去。他的手中,依旧攥着那缕自她衣袂之上撕下的鲜红飘带,用力到指骨发白。——任他轻功绝世,终究是没来得及抓住她的手,将她从悬崖边上拉回来。
望着那袭华衣如流星般从悬崖边上坠了下去,三军齐齐下马,发出了潮水般的悚然惊呼。
多么美丽,仿佛燃尽最后的年华,才得以欣赏到这乱世的烟火。
第三十三章 冰棺睡仙
此后六年,她的生命是静止的,躺在一口无盖的冰棺里,安静地沉睡着,不受任何外物的打扰。
也许是命不该绝,断肠崖下,一个深达几千尺的雪谷,蓬松无害的雪浪承载万物,仿佛一个温暖的怀抱深深拥住了她,使得她侥幸不死。
没有了无聊的羁绊,她把自己想象成一缕无形无质的清风,在这雪谷广漠而又封闭的天地间,以十六岁的美丽容颜,从容飘荡了六年。
那六年是寂寞的,可也蕴藏着淡淡的欣喜,因为她偶尔,能听到有人在自己身边下棋的声音,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的珠玉之声,成了平静无澜的湖泊中,最后一丝涟漪。
渐渐地,她发现自己甚至有些期待,期待每天的某个时辰,那个对弈的声音准时响起。以至于,期待成了习惯。
有时候,还会听到一个人在自己耳边轻轻说话的声音,每当她想要认真听清的时候,那个声音就突然一句听不清了,仿佛一种无法破解的魔障。
有时候,在她连灵魂都累了的时候,就会有人将她的身体轻轻扶起,把一种不知名的东西喂到她嘴里,而且是嘴对嘴的喂。
那种东西清凉,沿着咽喉缓缓流淌的时候,胸肺间忽然会感到无比的温暖,藉着这种温暖的力量,她又可以多支持一日。
她感觉到那个人柔软的唇磕碰到自己唇上,带丝霸气地叩开她的唇齿,将甘苦的药液送到自己嘴里,可是离开的时候,却没有多加一丝留恋,仿佛每日喂药的这个过程,只是在完成一项乏善可陈的任务。
每当在这个时候,她就会异常惊慌,努力想要醒过来,努力想要唤醒那个沉睡的自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属于她的时间停止了,她已经无能为力。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寂寞清冷,却又带着那令人喜欢而又揪心的淡淡痕迹。
前尘往事,似乎就这样远了。就在她以为自己已经忘记,潜意识里甚至打算就这样安宁地过一辈子时,忽然有一天,听到两个人激烈争吵的声音。
其中有一个女人的声音格外尖利,而另一个声音却仍是迷糊而虚弱的,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寂寥无声。
“你为她受的罪已经够多了!六年了,整整六年!她自私地一觉睡了六年,每天靠着还魂汤维持生命,至今还不肯醒来,这一辈子你还指望她会突然醒过来吗?!”
“在她一天比一天恢复的时候,就是你一天比一天衰弱的时候,再这样下去你会油尽灯枯,你会死在她的前头!你死了之后,还妄想有人会为了她去找还魂汤吗?”
“无论你为她付出多少,她会知道吗?她会感激吗?”
“是不是她一辈子不醒来,你就一辈子都不娶亲生子了?就算外边烽火连天,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你也照例不误每天跑到这个鬼地方来,一守就是大半天!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你这一根筋的毛病,简直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你要是还打算守着这具冰尸过活的话,以后就都别来见我!我没有你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的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些许无奈悲伤地:“别说了,母妃,这是我欠她的。”
而她,也终于听清了这个声音!这个守候了自己六年的人……她攀着冰棺的外沿坐了起来,缓缓地,目光落到不远处:在一间冰石砌成的高大房间里,冰桌,冰椅,冰棺,寥寥几物,这样奇怪的组合。
冰桌一侧,坐着一个白衣华袂、广袖长襟的年轻男子。他的身前搁置着一副棋盘,耳边正在遭受着他母亲暴风雨般的洗礼,可是他的神情却安静落寞,一个人默默地对弈着,左右手各执一子,做着只有棋局高手才可能做到的事。
摊在他面前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死局,可是,他却没有丝毫放弃的意思。
“我相信她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莫非……她竟真的忍心看我白死么?”他淡淡地对僵立在一边的人说道,却丝毫也没有感觉到任何一丝异样。
相比六年前,他给人的感觉更加沉静了,更像个饱经磨砺的男人,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是的,我儿心诚,必能感动天地。”做母亲的已经热泪盈眶。
陡然听到自己母妃一改初衷的话,金靖夕举在半空的棋子,倏然滞住。顺着太妃娘娘的目光,他颇为讶异地回头一看,这才发现,那沉睡了足足六年的女子,已经不知何时醒过来了,正扶着冰棺娴静美好地站立着,望着他微微一笑。
六年后醒来,她的容颜还是六年前的那副样子,没有丝毫改变。
一个十六岁的美丽少女。只是跳崖之际那袭染血红衣已经在入棺之际换过了,穿着雪白短襦,浅绿色曳地长裙,就这样,清清溶溶地出现在他面前。
手中的棋子,蓦然惊落棋盘,琳琅作响。
“你醒了?”金靖夕一如既往淡如水的问候语。
“我醒了。”她仍是这样微笑着答,宛如面对相识多年的老朋友。
“那太好了。”他也笑了,焕然美好,宛如仙临。——沧海桑田,原来我只待这一次回眸。
第三十四章 檀台封妃
“靖儿,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对这位姑娘说。”太妃娘娘颇具威严地吩咐,饱含深意的目光在湘纪身上逡巡不定——她倒要好好看看,能让自己那个心高气傲的儿子做出如此巨大牺牲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女子!
金靖夕同样用含着深意的目光看了他母亲一眼,不做声地笑了一笑,随即起身,优雅自若地走了出去。
湘纪还不明白眼前这是什么状况:那个穿着绣凤织锦长袍、毫无珠翠点饰可是却一脸贵气的女人是金靖夕的妈,可她跟自己算是个陌生人,这样面对面地亲切交谈可真是要人命啊!
“姑娘,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免得靖儿知道了不高兴。”太妃娘娘在长榻上施施然坐下,一双美目里蕴含着无数复杂的情绪,微微眯了起来,这个危险的动作跟金靖夕还真像,“以往或许我们只是不相关联的陌生人,可从今以后,湘儿——我们就是亲人了。”
“太妃娘娘,”对方那声亲切悦耳的“湘儿”,唤起了湘纪儿时对于母亲的零星半点的记忆,她的生母戴妃是个极好的人,生性淡泊,从不参与宫廷斗争,可惜韶年早逝。她年少时独居卅古塔,甚至来不及尽自己的孝道,戴妃已经魂归长天……
想到此处,她的眼眶微微地湿润,走到太妃娘娘的面前,恭敬地福了一礼,“承蒙您看得起,湘儿……湘儿名声不太好呢。”
太妃倏然失笑,蒙着一层薄冰的脸容刹那间冰解雪融,变得灿烂和蔼道:“名声……那是什么玩意儿?”顿了顿,莫名沉静道,“靖儿不信命,我亦不信。”
湘纪无比惊讶,她早就听过这位太妃娘娘的传奇:此女名唤姜敏昭,是上任明熙王金永麟帐下一名中将的女儿,那名中将出身草莽,姜敏昭的身世算不得高贵。
可就是这样一个毫无优势的小女子,女扮男装随军作战,而且身怀绝技屡建奇功,时间一长就引起了金永麟的注意,将她擢升为帐中主将。
金永麟一开始只觉得自己的这位将军唇红齿白,面若桃花,并未多作其他深想。
之后两人并肩作战,多番深陷死地,建立了极其深厚的感情,那样的感情甚至是超越爱情之上的。
所以后来金永麟得知她的女儿身份,不但没有加以怪罪,反而大为叹服,将其聘为正王妃。
并且在此后的二十几年,金永麟再未纳过任何其他侧妃,只因他对姜敏昭不仅有爱,而且有敬,甘愿溺水三千一瓢饮。
这对伉俪情深,其逸闻趣事早已广传于民间,成为这个时代的一段佳话美谈。
如今看来,这位太妃娘娘果然不凡,生性刚毅清冷,不拘小节,湘纪不由得心中暗暗一赞。这就怪不得金靖夕如此优秀了,遗传断不可少,言传身教同样是至关重要的因素。
——估计她当时已经把金靖夕的二弟金徽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竟然忘了反省一下,何以一母同胞,差距却是如此之大,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孩子,”太妃娘娘拉住湘纪的手,她的身上笼罩着那种久经世事的睿智温悯的光华,温柔却又不无威严地道,“假如以前有人为你无怨无悔地死过,那么你要相信,现在那个活着的人,那个为了你而努力活着、甚至不惜自身遭受无涯折磨的人,并不比那些死去的人付出得少,他——付出的只会多不会少!”
“他是……”湘纪微微错愕,看来这沉睡的六年,许多世事已经风云激变,却不为自己所了解了。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死后重生的她,内心深处饱含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从失落在这个雪谷之后,她已然决定尘封羡月剑,今后不到万不得已的关头,不会再使出像第十四剑诀那般残忍凌厉的杀招了。
余生的光阴,她要为自己前生的杀戮跟罪孽赎罪。
太后娘娘的一席话,勾起了她这六年来那些缥缈不定的回忆,她已经猜出了是谁,可又不敢肯定自己内心的答案。因为那个人,他看起来实在是太遥远了。
“是他。”太妃仿佛看穿了她心中的疑虑,莞尔道,“自你坠崖‘死去’的那一日起,靖儿已在檀台祭告天下,封你为熙王正妃,且当众立誓,生世不相负……这也算是完成对你的那个承诺吧。”
她顿了顿,语气忽的一沉,带了丝无奈地接着补充道:“须知,那时候靖儿是真的以为你死了……对待一个死人尚且如此,究竟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呢?”
她没有告诉湘纪,当初自己对金靖夕的这个决定,多么强烈地反对过、阻挠过。只因她知道,如今再说这些俨然已经毫无意义,反而可能会使得湘纪对自己这个未来婆母生出反感之心,她姜敏昭可不是个不计一切的蠢人。
“他怎么……”湘纪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杏脯一样的小嘴张得大大的,脸上染上一抹红晕,“战前所言,他竟然当真了?”
“呵……倾国以聘,不止他一个人当真,全天下人都当真了。”太妃貌似笑得更开
本文链接:
http://m.picdg.com/48_48964/7078026.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