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香分出心神来骄傲了一会儿。
看!那是咱家的老爹!
她简直想趾高气扬摇头晃脑一番。
又怕打断了自家老爹的法事。
张原香她就是个小孩儿,注意力原本就不太专注。此时那是在强忍着。耳目都有些向周边涣散了。突然间,就听见不远处有人轻轻的一声“哼”。那语气中,似乎大有不以为然的意思。
张原香扭头怒视。
那是一个看起来十分俊美的少年!
——也就是十一二岁的年纪。剑眉星目,端的是个好相貌!这人头上,随便用什么木头簪子梳了髻儿,身上一件灰布棉袍,看着就不算干净。外罩了一件不知道什么皮料的大衣,脚下的靴子更有点薄,冷得正跳脚呢。
这身打扮,真是太普通不过了!似乎跟这里的许多人没有不同……可是,这人的神色却能让你从人群中一眼分辨出来。
张原香侧着看了这么一眼,更生气了。
为什么呢?
因为这个人他看上去不像个烧香的。更不像个心中有所祈愿的,倒是东张西望。就好像一个一脚踩进了别人家里的顽童,看到什么都新奇的不得了,正在看热闹哩!
张原香很气愤。这是挑场子的?难道是个藏头露尾的北边儿来的道士!她也曾听家里人说过的:
前朝时,南面的道门,归龙虎山管,北面的道门,是归全真派管的。后来,北面的道教辩论不过佛家,又两次损失了经典,这才逐渐衰微下来。
到了本朝,道门虽然重新兴盛了。可是全真,却基本上是被继续打压的。据说朝廷限令,每省山野中的全真道士不能超过两个!这“两个”全真,还得参加国家道教考试!
——先帝可真不愧是做过“圈内人”的。他当了皇帝以后,有时候,还亲自上场,去到正一道士们的法会里吹拉弹唱呢。只是,单看他控制天下僧道的水平,就知道,人家是相当内行的。
这说的远了点。只说,自从龙虎山掌管天下道门的事情,这两年,私下里也不是没有北方的同道来挑刺儿。不过,来到龙虎山挑刺儿,那十个人里有十个,都折戟沉沙回去了。比道法比信众比传承,能比得过什么!龙虎山虽然多年都是继承祖宗的东西,少有创新,可是对付一般人……
那真是太够了。
大家没有把这个当成什么严肃的事情,也当笑话说给小孩子听。张原香听过了就记住了。可没想到,今儿个——自己就看见了一个活的!
…………
张原香蹑手蹑脚的就往那边挤。
因为“红莲白藕绿荷叶,天下道门是一家”。这道门之间有争执,挑场子,一般都是辩论之类。北面的说咱们清静无为修的才是真道。你们兴风作浪弄法事,究竟能起多大作用?这不是愚弄乡里么?诸如此类。十分的没有烟火气。
张原香此时认定这就是个到咱张家找事儿的。主人翁意识空前强盛。
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水准,就按捺不住想亲自上阵了!
…………
周围的乡民们都专心的看前面法会呢。
只有那个东张西望的家伙,立刻就发现张原香的动静了。
这两个都不专心的家伙互相对视了一眼。突然就听见前面突然铙钹之声大作。
张原香不用扭头也知道,这是法会结束了。
正好,她也挤到跟前儿了。
这时迫不及待的伸手,就拽了那人的袖子——这是怕人跑了。
小姑娘像模像样的打个稽首,一只手还拉着人家的袖子呢。
口中念道:“无量天尊!”又是个书呆
张原香张口便问:“你是北面来的全真?”
那少年皱了眉头。正想说什么,听见这一问先呆了下:“什么……全真?”
张原香这才知道弄错了。想起自己气势汹汹而来,有点不好意思。那么,这人是个什么来路呢?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张大小姐实在不会赔礼道歉。就——没说话。
话说张原香相貌粉雕玉砌,出门前还被人特意打扮过。平常人见了,赞一句“可爱”绝不为过。这少年却只觉得更加难受了。就好像,看见什么上好的玉石被粗劣的匠人弄坏了一样。这半日来,心中的不舒服,就忍不住纷涌而出。
张原香没说话,他却脱口道:
“可惜了!”
怕张原香听不懂,这人还解释了一句:
“好端端一个女孩子,做什么也信那装神弄鬼的无稽之谈。天生多少灵秀之人,都是让这些愚蠢的风俗毁了去!”
那少年也不过十岁年纪。相貌虽然出众。不过,看起来这举止却大有些呆气——他居然一本正经的对着张原香一个小女孩说这些。还劝慰:
“‘敬鬼神而远之’。这才是前贤倡导的道理。姑娘,你可再别信糊弄人的鬼门道了!”
张原香本来有点愣。
前面说的,她都不怎么听的懂!你能指望一个七岁的孩子听得懂多少!后面一句,总算听懂了。却顿时就是勃然大怒啊。
方才那边,做法的那是谁?是张原香她家亲爹!这少年,居然当着张家大小姐,告诉人家道士都是糊弄人的。这不是找事儿么!
就是七八岁的张原香也不能忍啊!
…………
张小姐用力放大嗓门“哼”了一声,只觉得自己嘹亮又有气派!心中十分满意!搜肠刮肚准备辩驳于他!无奈肚里墨水有限。第一问就不怎么振聋发聩……张大小姐问:
“这么多乡民都来参加,难道大家都看不出不好,只有你是对的?”
这小姑娘没学过和人拌嘴。她又是个闺阁小姐。上上下下跟她说话的人,大多是轻声细语的。此时决定撒泼了,这一开口,就立刻感觉没气势了。真真辜负了那一声响亮的冷哼。
那少年竟兴奋了一下!
他连连点头:“正是这个道理。夫子在《乡党》里恰好就说过这个。‘大家都说好的,不一定好。大家都说不好的,也不一定不好。关键是知道大家为什么说好和不好。’故:子贡求问于众人善恶,是问众人之喜好,而非善恶。却不知善者好之,则正大之情,既已素孚于君子。而恶者恶之,则孤介之行,又不苟同于小人……”
张原香一句问错,问出半篇八股文来。只觉得头脑嗡嗡乱响。顿时力怯。顾不得平日里还和哥哥鄙视过朱凤阳一家,只想着先打断那滔滔不绝的议论再说。连忙道:
“当今皇帝都说张家道士好,还封了真人。你觉得皇帝也不对?”
——想想平日张家小姐吹牛,何等有水准。今儿个居然还得把朱家抬出来拉虎皮做大旗。可叹呀!
那少年年纪不大,却是自小通读了四书五经的。听见这一问,微微一笑:
“圣上褒奖的也只有张家而已。天下僧道比之前朝依然减了十之六七。本朝太祖爷定鼎以来,百废待兴。僧道不织布不种田,还让人们花费大价钱做法事。甚至还有一些犯下大罪的,犯了事儿,为了逃避也避入玄门。这些人没念过一天经,甚至还好勇斗狠……”
张大小姐第二个问题又问出一篇策论来。那少年洋洋洒洒,也不知道是平时就这么话多,还是憋得狠了。那有理有据有来龙有去脉一大篇念将下来。听着句句是说道士不好,可又句句好像都是圣贤话!旁边,还有乡民停下来,瞧稀罕似的,看他那两瓣嘴动。
张原香却只觉得万般委屈。对面这人诋毁自家事业。偏偏自己战斗力太渣。居然找不出可以辩驳的地方!张大小姐本年芳龄八岁,又急又气嘴一撇——哭了。
乡民们来参加天师大法会,原本就是带着老的,带着小的。张小姐大放哭声,那些乡民们带着的小孩儿,也不知道被感染的还是被吓的,也跟着一起哭了。
这时候道场才散,人员拥挤。哭声那叫一个此起彼伏!有尖叫的,有干嚎的,有凑趣的。老老少少的,大家一边哄孩子一边看那少年。
那少年半篇题目都噎在了嘴里,额头上就冒出一大堆汗来。他匆匆往四下看一看,神色就十分慌张。怎么办?
能怎么办!放低声音赶紧哄啊!
“别哭了?”
“别哭好不好?我……给你买糖!”
这少年,看来没做过这活计。真是左支右绌。处处抓不到门儿!
张原香十分有骨气。抽泣之中还不忘反驳:“凭……凭你说的再对,你……你也不能在我跟前说这个!”
多霸道的口气,被她一哭全破坏了。那少年手忙脚乱的掏了帕子给她擦眼泪。口中还呆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张原香一把推开那帕子:“因为那张真人他就是我爹!”
这少年就愣住了,脸上狼狈,头上的汗,一齐滚落下来。
…………
张原吉和梁新正在往这边挤。两人的神色略有些奇怪。
张原吉一扫那少年,神色中先有些不悦之色。他却什么都没说,先拉住了妹妹,轻声责备道:“你怎么跑到这儿了,还随便和人说话?”
张原香哭累了。靠在哥哥身上开始打盹。
另一边那少年有点狼狈的跟梁新见礼:“前日在灯会上见过一面的,不想竟是贵府上的小姐……”
梁新有点狐疑的扫了扫张原香,不清楚这少年能和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起什么冲突,口上随意寒暄道:
“是啊是啊,我们都看到了的。足下好文采。不知道如何称呼?不才万象书院梁新……”
这就互相厮见起来。
…………
张原香醒来时已经回到了自家中。也不记得什么时候睡过去的。
张原吉听见她转述了白日那场争执。张原香还有点愤愤不平:“太失礼了!他不过读了几天书,居然就敢打到我龙虎山了。”
张原吉也不过七八岁大小,此时竟是冷笑一声:“全天下的人多了,我们张家只有一个。就是有俗人说两句闲话,嫉妒羡慕而已。又能如何?”冷笑之后,居然,并不放在心上。
张原香眨着眼睛听了。却有些似懂非懂。她只觉得自己争论不过一个过路的书生。好像连门口的大白鹅都在嘲笑自己。于是顿时觉得此人可恶了十倍。回忆起来,想那人的“得意面孔”,“神气声音”,恨不得立刻就通读了道经。然后辩驳回去,一雪前耻!
难得的,张原香居然想念起书院的景先生来。
…………
却不知道那少年对于张原香也很有印象。
这少年到龙虎山是走亲戚的。他是家中独子,向来颇受宠爱。家境不错,更是从小开蒙读书,念了一肚皮“民贵君轻”之类的内容。
前年他就过了童试。本年乡试后,家中蒙师说他“学问也也记了一些了,该出去‘行万里路’长点见识了。”他原本就不怎么爱动。听说还得走远路,真是想来就头大。
他父亲很信任那蒙师,就打点了人送他出来。这少年离家前正在读昌黎先生文集,出了门又到了龙虎山,只觉得自己孤身一人。“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解,荒村估酒慰愁烦”——触景伤情一番思绪,简直悲慨地快滚下泪来!
这会儿好容易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居然议论道士,议论到了张家小姐面前。而且还把人家——惹哭了!
这少年半躺在床上摇头一叹。“失礼了,失礼了。”脸上却有些笑意。似乎那一哭,一下子驱散了什么。一时的尴尬,反而令他感觉鲜活起来。
当时虽然狼狈,回想起来,倒也颇有些意趣。那张家小姑娘——伶牙俐齿,倒也算是可爱!或者,多年之后回想,也不失为一桩趣谈?
就听见有人唤他,连忙起身。口里还应道:“姑姑,就来!”
…………
法会过后不久,张真人启程上京。
张原香收拾东西去学堂。除了冬日的假,正经这学堂是一年上到头的。张原香在家呆了几个月。又觉得新奇,又有些害怕。感觉纠结得很。
其实张家的学堂大大有名。世家大多看重子孙教育。张家这样的家族,日常衣食未必比谁更华丽,却在这些看不见的地方,显露出多年深厚的积累来。
张家子弟自有学堂。张原吉也在那里读书。所教的内容并不限于《道德》《南华》之类,也有博学鸿儒讲解儒家经典。而这些子弟日后,除了做天师的这一支嫡系,其余人,也有入朝为官宦的,也有务农做工的。并不见得,都是道士。
张原香所去的是女学堂。名声甚至更响亮些。因为前朝甚至有皇家仿照他们,设置公主教育的。
很久以前,曾经有张家的丫环出嫁后,私下给人看,昔日陪小姐读书时誊抄的诗词。
那诗词被某文人偶尔得到,写进了笔记里。据说,那些诗文或清丽或旖旎,或疏朗或婉转,多有精品。那笔记,后来也失传了。而那些小姐诗文,所写者是何人,更是不得而知了。
御沟红叶,少到人间。那王侯门第深如海,外人不过是凭空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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