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想着这些念头,口中却对那婆子道:“……其他事不急。你帮我去照顾香姐儿几天。姐儿好了,就算你大功一件。我还有别的事儿托你家小子去办呢!”
那婆子顿时被转移了心思。拍着胸脯连连保证:“太太放心好了。定把小姐照顾的妥妥当当的!”
…………
张原香昏了一日多。她额头侧面被仙鹤的尖嘴啄了个大口子。当时鲜血直流。后来被他老爹烧了符咒,一半抹在额头上,一半用水送下,当时止了血,呼吸也平顺起来。
张原吉一直守在妹妹身边。他这个双生妹妹一向活泼的紧,这时候看见她没什么生气的躺在床上,连他都觉得心中揪得难受。尤其他还恍惚听下人说,妹妹这伤,是替自己挨的!
还好,第二日晚间,张原香总算醒过来了。不过据说自此伤了气血,只怕不能做太激烈的跑跳了。头上更多了个口子。
张原香醒来后就怏怏的,她一直养了两个多月的病,才被允许落地活动。张原吉得空儿了就跑来看妹妹,时常带着点九连环,围棋子儿之类精致的小玩器给妹妹打发时间,都是他素来最爱的收藏。张家上下都很诧异,这小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少似的。
只有一个人分外尴尬,就是从梁家来的小哥儿梁新。他老爹扔下他就跑了。连去万象书院拜师的事情都一同托给了张家。梁新也不过是个九岁大的孩子,头次离家,本来有点怯生生的。来到张家的第一天还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就好像是他的过错一样,进进出出特别轻声慢气。灯会遇新友
张原香终于被允许下床走动,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岁末了。这才和梁新正式见了礼,开始互称兄,妹之类。
此时,梁新已由张真人亲自引荐,到万象书院拜了山门。这是放了假回来的。他这假,只有月余,而梁家远在寿春。往返一次只怕就去了大半。因此张太太之前就与娘家哥哥去信说了,便让侄子就留在龙虎山过年。
梁新读了几月书,初来的忐忑去了不少。
小小书生,微有些儒门“浩然之气”的味道了。只是,他似乎新学了点掉书袋的小毛病。他笑着同张原香见了礼。又问:“表妹可是大安了,愚兄不胜之喜!”逗得张原香咯咯直笑。
梁新回来时还带了他从万象书院同窗那里淘换的各色小玩意儿来,哄这小姑娘玩。此时张原吉也放了假。这三个小人儿,整日聚在一起。扔骰子,赶围棋。帮着道观给山下的居民发卖没点朱砂的判官像,或者做神仙升官图之类。更不用说放鞭炮种种,耍得天昏地暗的。只觉得特别尽兴。
张家大人顾不得管这些小孩子。
岁末年初,本就是一年里最忙的时候。就是寻常的百姓家,也免不了酬神,祭灶,拜祖宗,守岁年,种种讲究。
张家这样的大家,上上下下都忙得很。不说别的,单说专管各处祠堂金银祭器,并负责每个几个小时换蜡烛并剪烛花的,就得有十七八个人负责。更别说祭祀打扫烹饪迎客服侍茶水等等各项了。
又有,到龙虎山各道观里烧香的,又有,约定了来全家拜神仙的。甚至,还有京城的权贵求符咒之类……林林总总,张真人忙得几乎都在道观待着了。身上一股子香味。龙虎山山中,共有十几所大小道观,除了正一观,其余用“清”“虚”“道”“静”之类字眼做名字的道观,主持都和张家有着远远近近的关系。没有哪处,是不忙的。
忽而,京城又传了消息。
当今皇帝诏张真人,想让他一月之后,到京城主持修订天下《道藏》之类。张家族人,纷纷上门恭喜。
于是又有前来自荐说想跟着张真人跑腿的,还有自称在京城知道门路可以做个地头蛇的,纷纷扰扰,日日有人上门。
张家太太恨不得一个人拆成两个用。囫囵着到了十二三,竟是,连一天休息的时候都没有。
…………
十四这天。张太太才吩咐打点了元宵各处灯火。又驳回两处管事儿的想多添人手的提议。突然就看见自家儿女并侄儿一起前来。
张原香跟在两个哥哥身后,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进门后才施了礼,就忙不迭的叫:“娘亲娘亲,去年你答应我,今儿个元宵去看灯哩!”
张太太不由得伸手揉了揉额角。
细细打量一下,见女儿穿着簇新的大红色貂绒撒花洋绉裙子,上面窄身石青色小褂用金线绣了狮子滚绣球图样,在衣角处若隐若现。晃眼看去,跟人家外面的命妇一身品阶装束竟有些类似。便不由得失笑。先问她:
“谁给你配的褂子,你这点岁数哪衬得穿这个,太老气了些!
张原香呆住。
她低头看了看,心里嘀咕,难道真不好看?口里答道:
“没有谁,我自己配的。不是做了几件新衣裳么?我自己挑出来的——等一等,咱们说好的看灯呢?”
张太太根本不接她的话。
元宵的时候,没有宵禁。大家可以在外面游玩到极晚。一条街上灯火似游龙。又有做小买卖的,又有青年男女借着看灯相亲的,甚至于下九流不是正当生意的人也有选择这时候出动的。外面说多混乱就有多混乱。香姐儿才七岁太小,跑丢了怎么办?
她笑着先扫了眼儿子和侄儿,转过头来调侃女儿:
“真真是三个月没去学堂就退步了。你们的配色是景先生教的罢?你开春儿了就穿着这身去,看看会不会让人笑掉大牙!”
张原香听见“学堂”二字,气焰先去了一半。听见“景先生”的称呼。整个人都蔫儿了。扭股儿糖一样的缠在自家老娘身上,只说自己病还没好。
张太太便板了脸:“咱家的女孩子,原也不指望你们学什么东西。只不过各样儿都略知道些,再见到什么不露怯就可以。顶顶当心的是不能移了性情——我看你在家养了几个月的病,竟是懒了?就罚你这几日不能出门——花灯什么的,咱家里不也有么,一样可以看的!”
张原香顿时傻了眼。只觉得委屈得不得了。待想嚎啕大哭两声,又怕被自家老娘捉了一并惩罚,连来年的灯也不能看了。看见又有仆妇来回禀事儿,就抽抽嗒嗒的耸着鼻子拉着两个哥哥退下了。
张太太望着他三个的背影。心想:吉哥儿今年也七岁了。这个年纪可不算小,该见点市面了!就叫来贴身服侍的丫头,让他到外面找外院的管事小厮,选两个得力的,晚上陪着少爷和表少爷出门。
由此可见。养女儿和养儿子原本就不是一回事儿了。
…………
张原香听得原来只有她一个不能去看灯!气得直跺脚。连那二人出门都不肯去送。噘着嘴拽手上的帕子。
等到那两个离开了,她没多久却又盼望起来。接连派了几拨丫头去二门探听消息。晚上送来的汤圆之类,也都乱七八糟倒进去了,并不知道自己吃了点什么。
梁新和张原吉回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子时了。张原香只穿着小袄和家常裙子就追到那个院子去听了。
跟着她的丫环婆子们顿时忙乱起来,一拨人挑着灯笼跟上,一拨人返回院子里取手炉大衣裳等物。
…………
那两个少年都极兴奋。就是兴奋的内容有点不太一样。
张原吉道:“我们见了好多人!好多灯!虽然,比不上道宫的精巧,不过颇有意趣。我还见到人家当场扎灯笼嘞!”
梁新道:“摩肩接踵,百姓欢庆,这正是本朝盛世气象啊!先皇曾经称赞龙虎山正一道‘劝民风淳朴,教化有功’。果然如此啊!”
张原吉说:“外面有很多卖小吃的!张管家不许我吃。不过,我站在那里看懂了。好像就是支了油锅去烤!妹妹,咱们哪天也去厨房弄上一桶油来试试!”
梁新道:“还有宫灯上的字谜,都极精巧。我还射中了一个《大学》里的呢,‘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对得可不就是我这名字,妹妹你看这灯,可还精巧?”
张原吉竟也点头。突然道:“是了,我们还遇到一个特别会对对子的公子。我们看见他赢了好动花灯。跟着他的仆从,手上都提不下了。”
他和梁新两个又议论起来,猜测那人的来历。按理说,龙虎山,张家就是地主儿。突然出现了某个很有才学的少年,这可有点稀奇呢。
张原香听他们讲话。初时还很兴奋,没多久就觉得怏怏了。再兴奋也不是自己的事儿!她没精打采的对那二位行了礼,返回自己院子去。哎呀,想一想:灯会过后,不多久,学堂就会开门了呢。天师大法会
张原香的女学堂还没有开学,张天师倒先准备离山了。
虽然皇上的奏折说的是新历过后一个月启程就可以。不过作为“化内之民”,大家也不好意思大摇大摆卡着点儿,等到截止期限才出现。
张家就是历代都被称作“天师”了,可是也不是真准备见了皇帝,就给人家当教师的。还是恭谨些好,提前过去也好预备。
而且说起来,张真人原本也准备今年上京一次的。
历任天师虽然都是张家自己根据祖训传位决定的事情,可是官方一般得补一道册封的手续。这才算名正言顺了。前朝册封的都是“张天师”,本朝的先帝爷不喜欢这称呼——自己还只是“天子”,凭什么你们就是“天师”,听着就像是占人便宜的!先帝爷不喜欢被占便宜,张家——就称为“正一真人”。按朝廷品阶,算是一二品的大员。而这一代的张真人还没经过这道手续呢。本来也得去一趟京城。
说起预备。先帝也在的时候,张家在南京曾经做过些布置,买了房子,建了道观。也有些惯用的人长期守在那边。谁料到本朝“靖难”之后,皇帝竟然迁都。皇帝搬了家。文武都跟着走。张真人此次去面圣,也是去背面的。
于是,这一次出行,就分外忙乱。张家太太打点随行的衣裳,分派人手。又整理法事用的各种用具,哪些带走,哪些留在道观里。一时忙乱。
不料张真人却说:“这个先别急着收拾。我还得先做个道场。皇上令我修书,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至少先得登坛,做一场祈祷本年风调雨顺的法会,我这走的才能安心。而且——香姐儿那日不是病了么,动了天师印。也不好不慎重的还一次愿。”
张家太太看着收拾了一半儿的行李叹口气。一点头,令人把这些都抬到库房备着,又翻出年前才得的二匹姑绒准备交给下人带过去。本月不能动针线,这些就到了之后让他们在当地找人做成好道袍。说不定面圣可以穿。
…………
张天师行程紧不能太过耽搁。这法会的时日就选在了十八日。
这样的法会,往年都是在春分附近的。好似天子亲自参加农业劳动,也有劝百姓尽力农桑的意思。
附近的乡民们,听说张天师今年出远门,连法会也提前了。都唯恐留守在道观的道士们法力不足,影响了今年的收成。也纷纷前来参加法会。这龙虎山多年来都是道家祖庭。统领江南甚至全国的道教。附近的民众都是懂行的。大家说起三清来,就好像京城人说权贵家谱一样熟记在心。许多人扶老携幼,甚至是整个整个村子的前来。一眼望去人头攒动,十分拥挤。
张家小姑娘张原香,这次却得了允许前来。
她此刻,十分兴奋的跟着张原吉和梁新两个,简直欢呼雀跃,来看自家老爹做法事。
这几人身边还簇拥了若干仆从。只不过,这时候观看的人实在太多。这前呼后拥的队形便被挤的有点支离了。
众人踮脚看去。
就只见,那场地中央。几百个梳着抓髻儿的小道士分方位站立好,各个青袍皂靴,行动间的听不出声音。
又有那三清位前,是天地桌。那桌上,琳琅摆了些贡品之类。远远的却看不清楚。因为那香……实在太重了。
那香最粗的一种粗细好似小孩儿的手臂,又分外长。正面香案上点了三根。香烟缭绕,简直好像生了一层薄雾。
那弥漫着香烟的薄雾中,张真人头顶束了白玉冠。身穿玄色道袍,袍子上绣了腾龙八卦之类纹路。脚下踩着禹步。手里持着木剑,口中念念有词。看脸上神色,竟有些淡漠出尘之感。
场地中间做法事的道士们都各个恭谨,一齐唱祝。手中也有举着刀枪剑戟的,也有挥舞铙钹的。不知道是什么讲究,也听不清他们唱的是什么。那声音,咿咿呀呀的。好像听起来特别喧嚣欢腾,又好像十分清冷高古。这两种相当矛盾的感觉,伴着袅袅青烟,细细钻到每个人的头脑中去。混合着,交织着,十分……奇特。
围着的乡民们,大多躬身行礼。
很多人,甚至还拜伏于地,口中,也念念有词。
大家念的比道士们念的就好懂多了。张三念盼望今秋大丰收。李四年希望年为家里添几个胖娃娃。又有祈祷长辈长寿的,又有求祝家小平安的。各个虔诚。每人恭敬。
诺大的道场,虽有数百人同时言语,却又安谧凝静好似只有朗朗青天,苍茫大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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