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有话要说:
☆、往事重现
当夜,扶苏险些遇刺的事惊动了大将军蒙恬,将军大怒,连夜带人搜遍了上郡,最终还是无功而返。
深夜静籁,苦寻无果的士兵们拖着长戈回营,蒙家军训练有素,虽然个个都累极了,脚步声却是多而不杂。
“哪有什么刺客?无缘无故白累了一趟。”
“真是,喏,肉汤都凉透了。”
……
扶苏久久不能入睡,抑或是刚睡一会儿,就被帐外的雁鸣声、风吹声吵醒。
他觉着自己陷入了一场惊天大局中,布局的人阴险奸诈,把自己一步步推上诡谲的岔路。看这阵仗,敌方分明是要要夺了他的性命才肯罢休。敌暗我明,倘若任其自然的发展下去,恐怕他活着离开上郡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风雪更盛,铜釜中的牛肉汤都被冻成了冰坨子。他不自觉的向怀里一摸,离京前夜由宛宁亲手挂上去的锦囊紧贴皮肉,尚且带着一丝温暖。
她曾强调过此物出自国师之手,极其值得信任,甚至有化险为夷的可能性。
紧握着锦囊的兜口,扶苏长出一口气,蹙起眉头,心中腹语道,国师其人吊儿郎当,玩世不恭,不信他也罢。但是宛宁的话是要信七八分的。将来,他若真有一日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尚可用此物搏上一搏。
不过,在这之前,还是自己小心提防为妙。
***
四月初八这日,铅云低垂,咸阳城蒙在一片浊雾中。
荷华公主架不住李桓的“三顾茅庐”,最终回府去了,祈年宫再次安静了下来。
这日正午,宛宁照例在池塘中喂过鱼,而后挺着尖尖的肚子到春藤下休息。今年咸阳大旱,足足有两月没降过雨,臣民的日子越过越苦,徭役却更加繁重。
她倚着石栏摇摇扇子,远眺阿房宫的雏形。
远处阿房宫的工程再度开工,听人说,那里每月总有三五人逃役,而结果都是以失败告终。逃役的人多了,就集体罚去做城旦。城旦的活计更辛苦,夜里修筑长城、白天站岗放哨,多数服刑的人不出半月便无疾而终,有的是过劳致死,有的是失神打盹被城砖砸死。据说家属来认尸时痛苦欲绝,连家人的模样都认不清。
云意是非常忌讳她听这些传言的,怀着孩子就该多听喜事。可是传言多了,难免像蛾子扑火一样往耳朵里钻,她避之不及,听的久了反倒习惯了。
石栏上缠着蜿蜒的春藤,藤端开出紫色的小花,和宫中侍女的紫色衣裙相映成趣。云意摘了一朵别在耳后,笑吟吟地问:“夫人,瞧!”
宛宁无谓的笑笑,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还一副不经人事的样子。月容在年前已经出府嫁人,云意跟着自己入宫,却不能嫁作人妇,白白耽搁了大好的时光。
不过嫁不嫁又能如何?就算有幸嫁了英雄豪杰,其中滋味究竟是苦是甜也只有自己知道……就好比这偌大的咸阳宫中,红粉佳丽不计其数,又有几人真正得到了幸福?
论当今天下,最好的男儿当属始皇帝。这位千古第一皇帝的后苑有万余妃嫔,当中真正见过皇帝本人的不过是百分之一罢了,其余的只能红颜孤枕、郁郁终生。
一阵微风拂过,花香暗自浮动,紧接着是一串清脆的鸟鸣。
宛宁抬头一看,胡亥正提着一顶乌丝鸟笼立在花下,嘴里一边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一边闲适的逗鸟。在他身后,只跟着挎刀而立的宋洵一人。
二人相视一笑,周围除了云意和宋洵没有旁人,于是就免了琐碎的相见礼。
宛宁坐直身子挺了挺肚子,问道:“公子从哪得来的金丝雀?”
胡亥把鸟笼递给宋洵,在石栏上随意一坐:“赵大人送的。”
宋洵似乎不大喜欢这只金丝雀,满脸嫌弃看它两眼,始终凌空举着,和身体保持三五寸左右的距离。金丝雀也不大喜欢他,扒在笼子上使劲扑棱翅膀,只见宋洵眼神无比厌烦,气急败坏地嘘它两声。
宛宁一手搭在石栏上,侧目说道:“好像宋护卫有什么烦心事。”
宋洵皱眉答道:“夫人多心了。”
胡亥嘻嘻笑了两声,“烦心事是真没有,喜事倒是有一桩。赵大人合计着宋护卫老大不小的了,特地挑了自家的姑表侄女赐予他。人逢喜事,宋护卫哪还有什么烦心事?”
宋洵嘴角一跳,听胡亥说完,表情变得更加不自在了。自从入宫做侍卫以来,他心念的是何时混出头、何时归家、何时迎娶心上人……至于被安排赐婚,他真是一点儿心思也没有。
当年在丹云阁宋洵和女伴鹣鲽情深的场景历历在目,宛宁似懂非懂地笑笑,“日子真是快啊,转眼间宋护卫都要成家了。身为旧识,这个送你,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就算做是新婚贺礼吧。”她说着,掳下右手腕上的缠臂白玉镯,扬手扔给宋洵。
缠臂镯本应佩戴一对儿,她只送了右手的却留下左手的,寓意深明。
宋洵诚惶诚恐的接过来,道了一声谢。他忽然有些口干,咽了咽唾沫,再也无话可说。
胡亥没看明白两人的意思,说了没两句又转身去逗鸟。
傍晚时分,宋洵穿着一身劲装,映着晚霞再度来访。他面目清朗、雾鬓生烟,俊俏的引人注目,能天生长着一张俊脸,也难怪赵高会相中他来做侄女家的姑爷了。
云意在宫门一眼瞅见他,停下手里收拾针线的活,出门迎道:“宋护卫有事?”
宋洵答道:“我有要事求见。”
宛宁在寝殿里小憩,听见云意问话的声音,扶着腰走出来,见到宋洵独自前来,略有一点儿惊讶,问道:“宋洵,你有什么事?”
宋洵突然双膝跪地,双手举过额发,捧着那一只缠臂镯,咚咚叩头不止:“恳请夫人帮卑职救一救阿笙!她被卑职家乡的官吏选中做妾,不日就要嫁进门了。那官吏年近半百,足够做阿笙的爹了!宋洵入宫为官别无所求,只求能攒足家当,回乡和阿笙了度余生,如今……如今……”
宛宁不用想也知道“阿笙”是谁,只是听他这样央求,心里烦的很。直白的说来,他都是自个儿的情事,与她何干?
这场面仿佛是当年的翻版,云意看不下去了,大力将宋洵往宫外推搡:“你以为我们夫人是开济善堂的?有事就来一通苦求,无事就对我们视若不见!”
宋洵竭力挣脱,冲上前扯住宛宁的衣袖,动之以情道:“夫人当年救过卑职一次,卑职一直感恩戴德,苦于找不到机会报答,此次若再能相救,卑职定当终生为扶苏公子和夫人当牛做马!”
见状,云意和他拉扯起来。“别碰我家夫人!”
宛宁突然齿寒,她本以为宋洵与她早已成为陌路,想不到他再度遇难,还是找上门来了。她想到往日种种,宋洵和赵高走得分外亲近,沆瀣一气,不知不觉升起一股怒火。
“宋洵,你大可以去求胡亥公子,或是赵大人,他二人论权利论地位都比我高,一定能帮助你。你又何苦来求我?”
宋洵的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眼泪潸潸而下:“赵大人对卑职有知遇之恩,并且、并且将自己最宠爱的侄女赐给卑职……卑职实在是不敢承认已经心有所属,深恐辜负了赵大人的期望。”
宛宁听得阵阵作呕,什么一往情深,什么期盼着归家,说到底,在他心中最重要的还是权位。她一拂袖,轻蔑的笑道:“你走吧,你的事恕我帮不了。不仅是我,倘若今天在这儿的是扶苏公子,他更不会帮你。”
她不再客气,马上下了逐客令,转身又回到寝殿里。殿外宋洵的哭求声仍然没有停,她心里烦躁极了,吩咐云意掩好窗户,在软榻上躺下养神。
云意侧坐在榻上,缓缓打着扇子。“夫人不会再帮宋洵的吧?”
宛宁闭着眼睛,斩钉截铁的说道:“当然!赵高一向和扶苏不和,宋洵替他卖命,我当然不会再管他的闲事。”
云意一笑,附和道:“就是就是!现在咱们的头等大事就是养好身子,顺顺利利的把孩子生下来,将来公子回宫,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多好!”
提到这儿,宛宁也笑得发甜,她提醒道:“安胎药快熬好了吧?我记得太医说过,药膳虽苦,这两天可绝对不能断。”
云意道:“我去看看,再叫厨娘多加些蜜子。”
“好,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忧喜交加
皇室有嗣,太医开具的安胎汤药极其讲究。
宫中分派有专司药膳的厨女,每隔一日去太医处取药,先用双耳小锅煎过,再冲无根水熬煮。期间,厨女要不间断地手执银勺搅拌,防止汤水溢锅或者糊锅。最后,趁药汤煮沸时加入二两皮胶,一同送服。
太医称此药方有稳胎固气的功效,隔日服用,可保证胎像稳如磐石。
云意奉命去取药,今日特殊,她特意绕过前殿、避开赖着不走的宋洵。从寝殿到厨房需经过一段石子小径和竹林,云意特意提了个竹篾,里头塞了些保温的鹅绒和暖锦,以免一路上汤药变凉。她记得宛宁最讨厌喝药,尤其是稍凉的中药汤,况且药草一旦失了温度苦味变得更甚,她连捏着鼻子都喝不下去。
宋洵跪地许久,见寝殿中的女主人丝毫没有动摇,便伏地磕起头来。祈年宫中当值的宫人们走走停停,不时在背后冲着他指点。
云意取药归来,来伺候宛宁吃药,犹豫了犹豫,终于还是说道:“不如奴婢去把他赶走吧!”
宛宁将那碗药分作两口饮尽,唇齿间感到苦不可忍,微微皱了皱眉尖,对殿外的叩头声和云意的提议都置若罔闻,说道:“好苦。吩咐你拿的蜜子呢?”
云意得了令,立即从竹篾里取出一小碟蜜糖。随后,叫一名宫女在温水中化开了调匀了。她隔着窗纱向外瞅一眼,又递上来说道:“宋洵怎的这么没羞没臊?逐他走吧,一会儿扰了咱们夫人的晚休可怎么是好?”
殿外的叩头声“咚、咚”响个不停,殿内有宫女们止不住的唠叨,不知是不是身在孕期的缘故,宛宁听得心烦,连闷头喝水都被呛了几口。
云意连连在她背心轻拂几下,低声细语的问道:“夫人,到底要不要赶走?”
宛宁稍加思量,由着他去吧,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宋洵此人,做人处事的能力有限,论起毅力倒是足够的。放人赶走他吧,又怕他怀恨在心,在赵高处连蒙带搅合,伺机报复扶苏。
想来想去竟是左右为难,于是她连发髻也未拆,蒙头钻进被子里,哼声道:“何必管他,任他折腾去吧。把门窗都掩紧了,说我今夜避不见客。”
第二日春风大盛,一夜斜雨细捶之后,满院的夏花都开了。咸阳城一向“春脖子短”,下过几阵春雨之后,没多久就有了入夏的苗头。
宛宁睡得极其安稳,方醒微醒之时,淡淡向小园中瞄了几眼。只见宋洵如孤松绝立,凄泠泠地跪在一片胭脂红的芍药花中,与花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黑魆魆的眼眶,空洞、疲乏……
一大早就看见这么煞风景的人,摆明了不是什么好事。侧殿里的宫婢们还未醒,宛宁并没开口唤人,而是独自穿了衣裳走出去。
宋洵枯等了一夜,见救星终于来了,双眼直冒精光。他在大腿上掐一把以作提神之用,欣喜道:“夫人想通了?决定要帮卑职了?”
她嘴角渐渐浮出无奈地笑意,语气冷淡:“宋护卫不用回宫伺候胡亥公子上朝么?若是一会儿公子和赵大人来寻人了,误以为我私自责罚你,祈年宫孤儿寡母的,我们可承担不起。”
宋洵被她的明讽呛了一口,旋即讲起自己和阿笙的故事,又是泣又是诉。
宛宁听得无比反感,硬生生打断道:“对于宋护卫来说,权势与感情哪个重要?”
宋洵犹疑一瞬,心底的声音在说“权势”,他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宛宁揉一揉作痛的太阳穴,说道:“你一面放不下远在家乡的恋人,一面贪恋权势,妄图娶赵高的侄女,另一面更是想着二者兼得。宋护卫觉着力不从心了,就想起我这个旧相识。你可知道,我和扶苏公子都是重情义、轻权位的人,你的忙,恕我们不能相帮。”
宋洵心中痛彻,最后的希冀被斩断,他泪眼朦胧,一时看不清眼前的绝色夏景。对于不断高升的官位,他不忍就此舍弃,对于心中唯一的痴恋,他也不舍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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