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这么许久后,一眼认出这人来。
甚至,她还记得他是景先生的侄儿。说起来——景先生,也是多年未见了。
景家的情况,张原香也曾听人略说过几句:
景家在前朝就是有名的大商人了。
他们家资助太祖起兵,本朝定鼎后,一度是数一数二的大商人。怎么说呢,从南到北,人们交流买卖的盐是他们家的,煤是他们家的,当铺是他们家的,生丝是他们家的,船舶水运似乎也是他们家的。一个普通人不管贫富,衣食住行样样都能和景家拉上关系——富可敌国,估计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当时在景家上面,还有个更著名的沈家。这一家与景家很类似,不过当年与太祖的联系更密切些。后来竟是连铁器生意也做的。历朝历代,盐铁都是官卖。仅这一点,就能想象许多。这沈景二家巨富显赫一时。沈家在南,景家在北,名声妇孺皆知。甚至比得上开国军事刘伯温,那么出名了。
只说景先生——那是在这样的家庭中,培养出的独生女儿!真真是千宠万宠。摘星星捧月亮不在话下。景先生请了极好的教师来教,她又有天资,又勤奋——当时就是名动本朝的才女。一家有女百家求,简直踏破了景家的门槛。
没料到,某一日,这景家就突然把家给败了!真是……呼剌剌一下子就四分五裂了!谁也说不上,怎么就会那么快!
据说最先是景家家主病了,他那个儿子又守不住祖业。一群族人等不及,扑抢上去把他们家的产业分了。然后经营不善,几年内就倒闭了十之四五。只是景家那家主倒好起来了,看见这等场景气得回淮阳老家了。最后干脆天下行踪不定做闲云野鹤去了,只不想见到这群后代。只可惜景先生,也因为发生了什么,几番周折,最后,竟是被张家请去作了教师。
张原香想起这些,唏嘘一回。
突然,又生了念头:
算起来,景真大约就是那位景家家主的孙辈了。
…………
景真回到楼上。一群人原本挤眉弄眼,准备压着他问出个究竟的:平时怎么就没见着小子“英雄救美”?什么时候看上的,居然敢不跟兄弟们说!
结果有人跟他说话,景真这货一张口上句不接下句的,抽冷子还嘿嘿痴笑。终于把所有人都吓到了。
姚卷临嘴快:“不就是个女人?你看上就娶回来——对了,你不是把那些捉女婿的都拒绝了?”
景真一个激灵醒过来了,连连摆手:“说什么呢!不可破坏别人闺誉。多少也算是故人。我可没有这个想法,嫁娶这事情得等长辈做主……”
崔霖嗤笑一声:“兄弟我从来没见你跑那么快,还主动凑过去跟随公子解释……”
景真一本正经脸:“扶危救困那是我辈本分……”
沐威也忍不住插了口:“说了半天,这是哪家的?”
景真望天望地不答。又东拉西扯妄图转换话题:“别问我了……崔兄你家里听说也在找人给你说亲了?”
众人都知道他性情,约莫这是问到点儿上了。眼睛一亮,就一齐追问起来。
景真受逼不过,无奈应了:“张家的……对!龙虎山张家。”
房间里先是一静,顿时爆发出一阵大笑。情起愿结缘
不提这四个富贵公子。那一边,张原香兄妹终于到了京中府第。家中众人相见,别是一番悲喜。
张真人几年未见,竟是老了许多。鬓边头发也花白了。他看着这一双儿女,连连点头道:“好,好!”于是捻须而笑,又让人带他们兄妹下去安置梳洗。
张原香行礼后一转身子,只觉得两眼有些酸涩。张原吉板着面目并不言语。他是张家宗子,未来的天师。因此,知道的事情也略多些。
本朝的这位君王,虽然也像太祖那般好道,可是,并是不一味的倚重张家。他只是叫张真人修书而已。
这皇帝某日里一觉醒来,突然就声称自己是真武大帝转世,又令亲近人到武当山修了道观,又发了若干诏书,想请传说中武当山上的活神仙张三丰前来一见。
张三丰虽然没出现,不过圣上的心思朝野大半都看懂了。这两年大家都跟着往武当山一派去烧香。又有说不清什么来路的野道士在京城十分活跃。昨日东家讲经,今日西家宴请。又有什么给权贵人家的小娃看相,给未婚的算未来生几个儿子,给男女合八字,送方术,甚至看病,业务十分繁忙。
“正一道”的张家虽然还是“正统”,可是风头无意中去了不少。更有那些初出江湖的莽撞汉字,三天两头的跑到张真人面前,指望着哪怕被骂一顿呢,说不定,也就一举扬名了。
这事情说来也无奈。
…………
这日晚饭后,张真人听说,他们在路上和人起了冲突,就又叫了他兄妹来问:
“听说你们在路上遇到了今年的新科探花景真,吉哥儿你还邀了他后日拜访?做的很好!只是不知……他如何与我家有的交情?”
张原吉愣了一下,这名字略有些生疏了。就站在那里,在头脑里搜索起来。
张真人有些意外,便道:“你居然不知?就是淮阳那家,曾资助太祖起兵,后来……的那一家?”
张原吉依然觉得没想起来。
张原香却忍不住小声接口:“几年前见过一面的……他还是景先生的侄儿,就是一直教女儿的那个……”
张真人饶有深意的侧头看了女儿一眼。
张原香霞飞双颊,顿时低了头去。
张原吉也想起来了。先皱了眉。景真在他印象中,就是一个恃才放旷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儒生。不过眼下不是在龙虎山。京城这地方还是谨慎些……便问道:“父亲为何提起他来?”
张真人道:“他方才突然上门来请教了。虽说圣上派他帮我修书,可是那是下个月的事情,我还疑心这新探花怎么突然对我张家如此殷勤……”他似笑非笑的看了女儿一眼,慢吞吞说出后半句来:“……这样我就知道了。”
张原香羞愤难当,跺脚想跑。又听到后面自家老爹的声音,只好红着脸转过来听。
便听张真人道:“听说马车在路上摔了?没关系。我张家不是那等拘束的。什么‘存天理,灭人欲’?笑话!天生万物,道法自然!阴阳和合才是世间道理,你若是看上……”
张原香忍不住,终于还是捂脸跑了。
…………
景真虽在一帮朋友面前,咬了牙不肯吐口。连个“君子之思”也不肯承认。只恐损了小姑娘的名声。
可是,等到他一个人回了下处,独处的时候,却突然,就动起心思来。娶回来?听起来,好像不错!
景真自从中了进士,就没少有人和他提亲。他正被大家劝说的心思有些活动呢。突然就自己看上了一个。多巧的事情!这可不就是天造姻缘!
景真心不在焉的抄了两行字,想起张原香来。虽然七年前这还是个抹着鼻涕哭的小丫头。不过现在出落得月下荷花水里芙蕖,很不一样哩!
这种时候,美人在前。管他是谁家的女儿,都非得娶回来不可。哪还顾得上计较什么朝堂主张!
景真少年性子,想到就行。突然间又开始担忧,如果张家小姑娘订了亲怎么办?顿时就焦急起来了!他匆匆在涮笔池里涮了几下笔,抓了件衣服就跑出去了。
临近张家前,才想起来进门得诹个借口。什么拜访上司,什么请教道法问题?根本,就是打探“敌情”才对!
景真回来后迫不及待的盼着家里人出现了。又开始在心内盘算。究竟找谁做大媒才好。说来,自家姑姑若在,岂不是方便许多?
又等不及,招来身边的长随。想让他通知家里,请姑姑上京。又迟疑,车马劳顿长辈,恐怕不应该!那长随被叫进来又被打发出去,只看景真犹豫了。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事情。便觉得一头雾水。
…………
第二日是个早就约好的日子。
新科的三鼎甲,领衔新进士前去国子监拜访老师。状元公向大圣先师致辞——这场景,有个小说法。
据说,在状元说话的时候,如果国子监的负责人面带笑容和大家很和煦的打招呼呢,这一拨人从此以后前程就恐怕有阻碍。而如果,国子监的负责人板着脸——好了!大家很可能都前途似锦了。飞黄腾达了!
这也不知道是谁总结的——京城有很多这种说不清来出的小讲究。也有人能数出从前多少多少科的英才来,某科国子监祭酒怎样,后来这些人前程怎样。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听过这个说法的,大多数人,都是宁肯信其有,最好……还是谨慎点不是呀。
就有许多人,悄悄地,灼灼的,目光扫视到祭酒身上了——他会怎么办?
国子监的负责人,也就是祭酒先生,也是知道这一条传言的。可是这种“迷信”一类的东西,不好放在台面上说啊!祭酒先生就挺为难。你说你见了新科一帮进士,虽然是“师长”的位子。可是这批人那是“天子门生”!你横眉怒目。遇到个正常人看见了,能对你有好印象么!就算你现在是祭酒怎么样。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这批人日后前程!这不是,给自己惹事儿么!以后在朝堂之内,说不定,这就是得罪了整整一科人啊。
可是万一这传言是真,你笑眯眯的,是不是就影响人家的前程?或者听说了这个传言之后,从此仕途不顺,就都算在你这一笑上面了呢!
这一位祭酒先生左右为难了好几年。
今年他想出来个新主意。
那状元一开始说话,祭酒先生就立刻闪到一边去。一眼都不看那状元公,低了头,垂眉就开始背书!
他背的是《尚书》,从《尧典》开始,眯着眼睛,不抬头,滔滔不绝的就背了一下。洋洋洒洒都在心里念叨。全当自己都是各摆设。
这可就既不显得傲慢失礼,又不会“妨碍前程”了。祭酒先生心中对自己十分得意!下面知道内情悄悄打量的,也觉得松了一口气。不然能怎么样?难道提前一天把祭酒打的下不了床么!还是这样好,大家两方便宜!
于是这就成了这么一幅场景。
一群新进士成排成列的站着。最前面状元公嘴动,那是在致词。侧前方的祭酒大人不看他们不抬头,嘴也在动,那是在背书。这一位背到《泰誓》了。听见状元那边还有动静。祭酒先生第一年做这个事情,时间的分寸把握得不是特别好。他在心中就有点嘀咕,这状元怎么还没说完话——他和孔先生是有多少话啊!
没忍住,就抬头看了一眼——就这么一眼的功夫,祭酒先生吓得差点脸上破功。
他看见新探花正仰着头傻笑呢!
祭酒先生好容易没被他带着也咧嘴笑起来。
真是多年文史娴熟,在心中及时接上《牧誓》这一篇,强迫自己立刻沉浸到圣人言行里去。才将将维持了一脸苦大仇深的郑重之色。
祭酒先生垂了头再不敢抬头。心中却想,这新探花,看着人俊俏,怎么有点愣呢?
不是发了榜好几天么?都面过圣了,怎么还这么喜形于色的。该不是,有些迟钝?
…………
新探花迟钝之处不止这个。
此人第二日就跑到张真人那里去上工了。对比着,状元榜眼那两个,按照朝廷条例正常休假的,都显得有点醒目了。
张真人不好把人赶出去。当了面就把整理宋代三千多卷散佚《道藏》的排序,这一艰巨任务,交给了这自告奋勇的家伙。
见他并不抱怨,张真人这才点了点头。却依然没说什么。又令道童私下去详细打听景家情况,人口怎样,来往怎样,财赋之类。连着几个月都在闲暇时捉摸这些消息。
景家的现状很快就有人报上。景真的老娘,也就是景家夫人,突然进京来了。观里会神仙
五月初八,白云观。
游人如织,人山人海。
景真和张原香,坐在两辆马车里。分别挤在观外的人堆里,他们身边各有一群自家亲属。
景张两家互相送了几次布帛水果,终于满意了你来我往的试探阶段。今日约定到白云观来。某种意义上讲,这便是来相看的。
一般来说,这样的场景都是找个寺庙道观。可是城内的清虚观是张家的大本营,相看,没有跑到某家地盘儿上的道理。而城外白云观,就很微妙的适合了。因为这座道观,虽是道门,却是全真的地盘。供奉的除了道家神仙,还有当年的北方道教领袖丘处机道长……和正一道不算是一条路。
景家夫人新近信道,想来烧香。两家便约好了一同前来。这个说法,大家都挺满意。
景家夫人面容看着还很年轻。看起来更像景真的姐姐而不是母亲。
可是她气质十分从容,好像曾经经历过许多惊风巨浪然后终于回归平静的田园生活那样。带着一种什么都乐意尝试,什么都有些好奇的勃勃生机。
此时,她欢喜里夹了些微的郁闷。显然“儿子大了自己找媳妇”这个话题,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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